《沈曾植书信集》(中华书局2021年1月,下称“《书信集》”)收录寐叟尺牍八百多通,公私所藏,搜罗殆尽,尚可增补者,只有后来新见之札,如《袁昶友朋书札》(凤凰出版社2021年8月)刊布国家图书馆所藏沈札二十九通等。《书信集》内大部分收信人已经注出,但仍有十余人未能考明。然据书札内容及外部资料,可考知其中数人姓名仕履,以见寐叟与诸人之交谊,进窥当年世态人情。
《与李景虞》二通,上款“景虞老贤阮”、“镜渔贤阮”,“景虞”当是收信人表字,“镜渔”为其谐音别署。寐叟与朱彊村等人信中屡次提及李景虞,《书信集》据以补出姓氏,甚是。按李景虞名家淦,为寐叟内侄。札中所云:“前晚令姑母忽发大寒热,泄泻,昨服林医药,寒热退而泻未止。请午前过我一谈,斟酌方剂。”“令姑母”指夫人李逸静。逸静弟传元,有子家淦,字景虞,工岐黄术,尤精女科,寐叟以此请其“斟酌方剂”。
《与楚生》三通,第一通上款“楚生仁弟父台”。父台即指父母官,则此人必定为寐叟故乡浙江嘉兴之令长。考民初嘉兴县知事有汪莹,字楚生,安徽休宁人,民国九年(1920)十月由同省永嘉县调任。札中云:“《骊唱集》签涂就呈上。”汪莹离任永嘉时,作七言律诗六首,留别邑中士绅,梅冷生、郑薑门、黄梅生等70余人咸有赓和,遂都为一集《瓯江骊唱集》,铅印刊行,封面五字书名,正是寐叟所题,下钤“菌阁”朱文小印。菌阁为寐叟别号中较为偏僻少人知者,存一实证。
《与鄂友》一通,上款“鄂友仁兄大人”,落款“沈曾植、文聚奎、魏殷修、江召棠、杜璘光仝顿首”。札云:“兹有新科贡士曾嗣元主政,膺上第于春官,作揖客于夏帅。”曾嗣元即曾熙,光绪癸卯科(1903)进士,补兵部武选司主事。夏帅,江西巡抚夏时。夏、曾两人为湖南同乡,曾熙登第不久后回湘,道经江西,顺访夏时。寐叟时为南昌府知府,率文、江、杜等本省知县共同作此启札,言“西江同宦,应共伸地主之情。望百朋远锡,俾得润色行囊”。收件人鄂友,即周景祁,浙江诸暨人,字子京,号鄂友,大挑举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任鄱阳县知县。鄂友上任未久,即遭此寐叟领衔替上官乡友打秋风之事,不知当时损俸几何?两甲子后,此纸流入拍场,审其墨迹非寐叟亲笔,当为抄胥誊录多张,以群发赣中官僚者。抽丰陋规,当时都城俗事如此,竟亦有人保存,可备掌故。
《与公达》一通,上款“公达大兄世讲”。称“世讲”,当是故交之子弟。王国维民国七年(1918)六月十四日与罗振玉书札有云:“午后诣寐叟谈,适文道希之子公达者至。”(《王国维书信日记》页332)陈诗《文道希先生遗诗序》云:“先生既殁,公子永誉公达以诸生抱学穷居,亦历佐粤皖段少沧、沈子培两提学幕,有声于时。”可知公达即文道希之子文永誉。文永誉故后,陈诗搜缉遗文,为刊《天倪室遗集》一册,以存苔岑之契。
《与蛰庵》九通,上款“蛰庵仁弟”“执安仁弟”。第二札云:“《江报》得暇闲翻数纸,极知良工苦心也。”《申报》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1907年2月5日)第九版《委员办理日日官报》条云:“江西日商《江报》现改《日日官报》,经洋务总局札委程蛰庵大令为监理,李振唐大令为经理,拟于明正出版。”可知蛰庵即《江报》的程蛰庵,名震瀛,湖北黄冈人,光绪三十年(1904)恩科进士。前此蛰庵以候补知县在江西,寐叟将随载泽等五大臣出洋考察,曾举荐蛰庵以小委员分任考察事务(《申报》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十一日)。蛰庵后实授江西南康县知县,寐叟第三札云:“小价林升是阁下所识者,厌皖清苦,愿从阁下饮高安水。”此为寐叟在安徽提学使任上介绍侍从林升与蛰庵,“饮高安水”乃泛指赣省,实欲荐林升入蛰庵南康县署办事。古人中常有诉说亲友辄以用人之柄相托的为难情形,故事不易悉罄,读此信札,大略可以仿佛。
偶有收信人误定者。《与陈汉第》一通,上款“汉弟”,本非“汉第”,而札中所言事,亦与陈汉第无涉。札云:“自应先告以家祭,请其改期,如不能改,再行辞谢。即由弟作札,两人名可也。汉弟。乙。”寐叟欲与此“汉弟”联名写信以家祭为由辞某事,则其人当是沈氏同宗而名字内含一“汉”字之族弟,本名待考。寐叟甚重家祭事,谢凤孙《学部尚书沈公墓志铭》云:“先生以孝养不能逮亲,遇家祭必泣。”寐叟《与沈瑜庆》第一札亦言及家祭事,“今日家祭,不能出席公局,请除弟份何如?或即请诸公公定一日,除廿二日外,均可遵办”(页249);又陈夔龙《十六日花近楼社集得句奉呈诸老》诗尾注云“乙庵以家祭未预,平昔精研佛典”(《花近楼诗存》卷一),皆可参观。
另有《与吴玄眇》一通,上款“玄眇仁兄”,信封书“吴玄妙先生”。吴氏其人不见于任何记载,而揆诸札中所言,又与寐叟甚为稔熟,令人不解。细思之,吴玄妙殆即李证刚之化名,证据有三。其一,札云:“前日枉过,惠谈极畅。到沪时不过晚否?”言玄妙自上海赴嘉兴访寐叟。寐叟与证刚札第八通云:“顷奉手书,知已至沪,甚慰甚慰。请即临禾,面商一切。”第十二通云:“公去此能至禾相访,至盼望。”寐叟乃屡有招证刚来嘉兴之举。其二,札云:“端士谓此间寂静,不异山林,刻方请出三论宗书逐日研究。”寐叟与证刚札第十通云:“比与端士研寻三论宗意。”均言寐叟与端士(即黎养正)同在嘉兴研究三论宗事。其三,札云:“外书单,请照购寄下。”寐叟与证刚札第六通云:“《江左三大家诗画合璧》、丁福保新医书、吴趼人《上海龌龊历史》发举希交下。”第九通云:“需购丁氏书单寄去,请代购携以来。”皆言在沪代购书籍事。
以上为内证,可初步推测“玄妙”即“证刚”。另有外证二。其一,寐叟与吴玄妙书一通,与李证刚书十二通,悉藏上海图书馆,图版已刊布于《东轩翰墨》(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年11月),披览可见证刚于每叶笺纸上遍钤“李”、“翊灼”、“临川李氏伯子印”、“家在杨溪”、“撄宁馆”、“小李将军裔”等印章,而与吴玄妙一通上亦钤有“撄宁馆”印。二,与吴玄妙书并信封装裱于与李证刚札二册中(《东轩翰墨》导言)。证刚若将寐叟与他人之尺牍郑重钤印,羼入与己书札中,装册珍藏,宁有此理?正如陈援庵先生所言“凡做档案工作者,不宜将档案轻易分散或移动,所谓秤不离铊也(《两封无名字无年月的信》)”,而上海图书馆将寐叟与证刚信札原册庋藏,为推测书札主名留有可能。综此数端,谓吴玄妙即李证刚,几无疑意。至于李证刚为何化名吴玄妙居于上海汉口路小花园中国报馆俱进会中(据信封地址),尚不得而知,志此以俟高明。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作者:秦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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