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海派文化问题,必然涉及广与狭、名与实、新与旧等问题,也必然涉及时代特点问题。
先看广与狭,即广义海派与狭义海派问题。
海派文化自近代形成以来,一直伴随着讨论。粗略回顾一下,大的讨论凡四次。这些讨论,从总体上看,是沿着从狭义海派到广义海派的逻辑展开的。
第一次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戏剧界围绕海派京剧的讨论。晚清末年,上海等地出现海派京剧,其表演特色颇引发了一些争议。1926年,《新闻报》刊发复旦大学马凡鸟的文章《论联弹非创自海派》,对海派京剧作了正面评价,认为海派京剧所采用的调子联弹等表现手法,是京剧史上的一次进步,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应当予以肯定。十年后,戏剧学家张庚发表《旧戏中的海派》,对海派京剧的艺术特点、社会反响作了系统梳理与清晰论述,认为海派京剧是一种新的市民戏剧,在戏剧史上是一个值得称道的改变。
第二次,1933年至1934年,围绕海派,争论再起,涉及的刊物至少有14家,文章至少有38篇。这次争论,后因全面抗战爆发,两地文化人的生活环境发生巨变而逐渐淡化,不了了之。
第三次,1947年至1948年,进步学者夏康农和杨晦等发表数篇文章,积极评价海派文化在近代中国的价值和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夏、杨等人已从文艺、文学界,联系到新文化运动,扩展到整个城市经济结构、社会结构、历史传统与文化特质,他们笔下所论述的海派文化,已相当于今天所说的上海城市文化。夏、杨学养均极丰厚,立场亦比较超然,所论比较公允。
第四次,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的八十年代中后期,上海讨论城市发展战略,思想文化界相应地讨论上海文化发展,提出“重振海派雄风”的问题,引发了对于海派文化持续数年的讨论。这次讨论,实质上延续了夏康农和杨晦的思路,所论海派,虽然对于文艺、文学等多所涉及,但已不限于此,而包括整个上海城市文化,诸如商业文化、市民文化、革命文化、左翼文化、红色文化、中西文化交流等。
再看名与实的问题。
所谓城市文化,正像城市学家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一书中所展示的,是包括通过城市所展示的人类物质文明、制度文明与精神文明在内的综合汇聚体:“在城市这种地方,人类社会生活散射出来的一条条互不相同的光束,以及它所焕发出的光彩,都会在这里汇集聚焦,最终凝聚成人类社会的效能和实际意义。”近代以来对海派文化的讨论,沿着艺术(美术、京剧)、文学,再后来扩展到整个城市文化,包括行为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等各个方面,这是由狭义到广义的合乎逻辑的自然延伸与扩展,因为无论艺术还是文学,其主体都是人,其行为都与人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密不可分,其活动空间都是城市,与城市经济结构、社会结构及国际联系密不可分。
从名实角度看,前面所述海派广狭问题,实质上也是名实问题,因为无论广义海派还是狭义海派,都是海派之名,只不过是不同范围之名而已。
2015年,上海“十三五”规划指出,上海要“传承中华文化精髓、吸收世界文化精华、弘扬海派文化品格,着力提升核心价值观感召力、理论成果说服力、宣传舆论影响力、文化产业竞争力,基本建成国际文化大都市”。2017年,上海提出要打响“上海文化”品牌,“丰富的红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是上海的宝贵资源,要用好用足”。这里所说的“海派文化”,便是广义的上海城市文化,也是从实质的层面上对海派文化的再定义。
以此定义来回溯近代关于海派文化的讨论,可以认为,近代海派文化之实,要远远大于美术界、戏剧界、文学界当时所讨论的具体的“海派”范围,理所应当地包括当时上海人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与审美情趣,应当包括当时上海的商业文化、市民文化、革命文化、左翼文化、红色文化、中西文化交流等在内。抗战胜利以后,夏康农和杨晦等人之所以能够跳出此前部分文化人所论“海派”的藩篱,正在于他们能够以宏大的、长远的眼光,追根溯源,由艺术、文学等观念形态的文化扩展到产生此类文化的经济基础与城市特质,冷静地、理性地思考海派的价值。这也是我们能够在新时代顺理成章地提出“弘扬海派文化品格”的底气所在。
最后看新与旧的问题。
由于海派文化在近代有个得名、污名与正名的过程,所以,现在有些学者主张将海派文化分为旧海派与新海派,以示区别。其实,这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海派文化如同其他地域文化一样,自有其时代性,包括断裂性与连续性,自有其内在演变逻辑,不必人为地强加分隔。
近代海派文化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在中西文化广泛、频繁、密集交流,而哪一种文化都不占绝对优势的文化态势下,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城市治理格局下,以流动性极大的移民人口为主体,以及基于以上诸因素所形成的上海社会自发秩序,以江南文化为底蕴,吸收了近代西方文化一些元素,形成的上海城市文化。近代、当代上海城市所体现的开放、创新与包容的品格,在近代以前的广大江南地区都已有丰富的、悠久的存在,近代上海移民人口八成以上是江南人。海派文化的底蕴就是江南文化。
1949年以后,上海城市经济结构、社会结构与城市功能均发生巨变,特别是在国际两大阵营冷战态势下,在高度计划经济体制下,上海与国际、国内的联系方式、流通渠道,上海城市发展的外部环境与动力机制,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近代意义上的“海派”已失去了原先存在的土壤,“海派”的声音也归于沉寂。但是,这并不等于海派文化全然消逝了,而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比如,计划经济时代,上海高扬的“全国一盘棋”的口号,上海为国家做出的工业生产、科技创造、财政税收等方面的突出贡献,就体现了海派文化中的担当精神。五十年代的西迁精神,六十年代的航天精神、两弹一星精神中,也有海派文化的成份。近代上海广为时人称道的法治意识、契约意识,在计划经济时代,表现为上海大中型国有企业不折不扣地完成国家的生产计划,表现为上海居委会等基层组织高度的执行力,表现为上海社会管理的高度有序。市民文化中的精致品格,表现为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尽可能生活得有品位,像市民自己制作家具、假领头、半两粮票等,是海派文化的长项,而不是短处。
改革开放后,国家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上海的开放传统逐渐恢复,海派文化被赋予新的定义,也有了新的内涵。
任何城市文化都有时代性。对新时代的海派文化特点的归纳,需要处理好文化与精神或品格之间的关系。对于上海城市精神与城市品格,我们已经有了广为人知、广泛认可的概括,即“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的城市精神,与“开放、创新、包容”的城市品格。已经概括的上海城市精神与城市品格,是高度一致的。城市文化与城市精神品格,是文与质的关系,是行为与灵魂、表象与实质的关系,文较质更为多样、灵活,质较文更为核心、稳定。
针对新时代上海城市文化的特点,可以在城市精神特点之外,再强调三点,即担当、精细与精致。这些,在近代、计划经济时代的海派文化中,都有充分表现。在当下,再强调这些,有特殊的现实意义。强调担当意识,意在突出上海代表国家参与世界竞争,突出先行者、领头羊的角色,也与近代上海建党精神相呼应,与红色文化相呼应;强调精细,意在突出上海城市管理之善,一网通办,一网统管,抗击新冠肺炎成就显著,地铁、空港管理卓越,这些都是精细的表现;强调精致,意在凸显上海环境优美,生活有品质,社区有温度,建筑可阅读,宜居、宜业、宜游。
作者:熊月之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市文史馆研究馆员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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