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的提篮桥下海庙 绘画/王震坤
那年,我在提篮桥闯了一个天大的祸。
上海人的语境里,“提篮桥”三个字的意思很丰富。不想骂你的时候,“提篮桥”大都被温馨地指向虹口链接杨浦的那一大块商业闹市,那儿商家鳞次栉比,影院戏院多多,实乃沪东的南京路;但是一旦你希望什么人被惩罚,或者含有诅咒什么人的意思时,那当然就是直指监狱,“提篮桥监狱”,说这三个字的时候,鼻尖夸张地往上走起,牙龈外翻,一字一吐,一付立马要送你进去的腔调。
▲提篮桥街道所在区域
那年,我在提篮桥闯了一个天大的祸。闯祸前,先要说说我的儿童记忆,因为父母双职工,我大概八个月大就被送到南市局门路一家“老宁波”的夫妇那里代养,上海人叫“领”,既没有“过继”的意思,也不是现在“领养”的意思,就是出钱请他们带孩子。这对没有儿女的宁波夫妇后来搬到了旅顺路,始终对我很好,按宁波人的习惯我叫他们“公公”、“婆婆”,我至今记得每天早晨,“公公”把我驮在肩上去喝豆浆吃大饼油条的情景,他的头发短且花白,总是对我慈祥地笑着。
三、四岁的时候,我回家了,但每年春节或中秋,母亲总要带我去看望他们,是故我们的来往始终平静地延续着,直到那天。
▲旧时的提篮桥监狱
那天是1976年的9月9日。上午我和好友张锡康去探望公公婆婆,他们住旅顺路、马厂路附近,吃了午饭,好像还打了个盹,张锡康建议去提篮桥逛逛,我们现在知道提篮桥区片位于虹口区的东南部。东起大连路,折向杨树浦路到秦皇岛路,西至吴淞路,南临黄浦江,北沿周家嘴路、高阳路、唐山路、舟山路、昆明路,放眼是成片的旧城区和石库门,老式的住宅,小洋房,以及建成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式公房,想寻找景观的话,有下海庙、摩西会堂、霍山公园,虽然商业氛围不太浓厚,但借着“犹太人避难历史”的光,近年来观光人气还是比较旺的。
问题是,四十年前的人们,只注意它的“闹猛”,就算是“文革”后期,提篮桥还是繁华的,1898年设于汇山码头东的协兴粥店,20世纪初分设下海庙两侧的任和兴草药和元昌饼号,都是开设较早、存在较久的商号,到了1970年代,这些商家虽然已被其他商店取代,但繁荣仍在,1929年创设的东海电影院、1930年创设的百老汇(后名东山)、1936年开设的威星(后名大名)等影剧院和其他场所宣传“样板戏”的声势仍很盛大。我们去大名电影院看了一系列的新闻纪录片,出来就听到街上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响起了哀乐。
▲左图为旧时茂海路上的东海大戏院(现东海电影院),右图为百老汇大戏院(现东山剧场)
那似乎是下午五点左右,大名电影院对面有一家冷面冷馄饨店,紧挨着的是一家冷饮店,我和张锡康倚着冷饮店的门框吃刨冰,绿豆刨冰,1毛5分一杯,浅红的半透明的塑料杯。
1976年的中国哀乐比较多,事实上那天哀乐响起的时候,我们,包括满大街的人都没有想到会是他老人家,应该说是毫无心理准备的,因此,当那熟悉的名字从深沉的男中音里播报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如同庞贝古城出土的泥人,凝固着一个姿势,有的默默流泪、有的圆睁双眼、有的眉毛高耸、有的口洞大开……
“哇……”!突然,附近传来第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那是冷面店的胖大嫂,她的恸哭几乎引发了整条大街的悲恸,眼镜店、五金店、日杂店、百货店、文具店、绸布店、水果店、食品店……所有店里的顾客和营业员都跑了出来,在大街上发呆或者恸哭。我一直有一个很致命的毛病,就是自控力差,中学里有个雨天,有人在教室里抛篮球,班主任进来厉声责问,大家都如泥雕木塑一般闭嘴噤声,只有我一看大家的表情居然觉得好笑,便“噗嗤”一声地笑了,那老师立刻奔我而来,严词斥责,我则反唇相讥,从此结为冤家。问题是类似的教训我并没有吸取,严格地说是那“病”并没有得到治疗,所以那天大家正在恸哭,突然(没办法,事情的转折总因‘突然’而起),一站在我前面的扶着自行车的秃头中年男子放了一个屁。“呱……”
这其实没什么。再正常不过的肠蠕动后的气体膨出现象。可是,偏偏我几乎无法令人察觉地“笑”了一下,那“笑”其实也只是一个面肌小痉挛,我尽管有“不自主笑”的毛病,但那天毕竟意识到现场的非同小可的肃穆,所以除了那个秃头的“肇事者”并没有人察觉我的异样,然而那一瞬间注定是我的一劫——
只见秃男“嚯”地转身一把抓住我,厉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我没什么呀……”我当年刚20岁,很嫩很弱,吓得浑身簌簌抖。
秃男“碴”地一声把自行车的撑脚竖了起来——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辆加重型的可以驮重物的黑色自行车——然后攥住我苍白纤弱的手,大声吼叫:“大家来看,这个小反革命!他在偷偷地笑!大家说,这,是什么性质?!”
我吓得上颚发干,舌根发咸,一个劲地往后缩,连连说:没有呀!没有呀!
张锡康这时勇敢地站了出来(他现在还住在普陀区的曹杨八村,一个崇尚豪侠正义的工人新村),那一年他还比我小1岁,他反问那个始终在喊叫、在煽动的秃男:“你说你站在他前面,那你怎么能发现他在笑?!难道你脑袋后面长眼睛吗?!”
冷面店的胖嫂一直在我边上哭,这时也说话了:这孩子一直在我旁边,我没看见他笑啊,侬自家眼睛“打八折”了吧?
▲1980年代霍山路街景
但是,那个时代的群众们乐于见到“敌人”被揪出来,干脆把我和张锡康一起扭送到了大名电影院的治安办公室,刚站好,就被人一个大耳光打得趔趔趄趄,定睛一看,是一个穿着“安全生产”工作衣的黑大汉,我心里更毛了,他也不问来由,当时的逻辑是:凡是革命群众送来的人,一定是坏人,但看看我们如此青涩,又不免有点疑惑,便试探性地又打了张锡康一拳,见我们“不算嚣张”,便静下来训话,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们也敢闹事?!啊?!
见我们不语,就问那个秃男,怎么回事?那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地编派我们,见问马上来了精神,除了绘声绘色地叙述现场,一时得意忘形竟然还非常夸张地模仿起我的“偷笑”,当即被在场的所有人呵止:防扩散!今天这个日子,你是不是趁机发泄不满?!
我们被勒令低头反省,治安办公室的人则走到一边讨论。
▲1980年代大名电影院
讨论的结果,是把我们仨移送提篮桥派出所,虹口历史上曾是“美租界”,后来与“英租界”合并,称为“公共租界”,商业不比南京路、淮海路,但欧美住宅之气势与规模是一点也不输给静安区卢湾区的,“提篮桥派出所”那地方七转八弯地我这几年又去探访过,已经找不到了,据说已搬过几次,反正当时的外貌有点像老式的联体别墅,外墙面的清水青砖与清水红砖相间镶嵌,很好看,走进去却是一惊:满屋子“低头认罪”的人,有当天寻衅斗殴者,有当天偷牛奶瓶的,有当天逆转“小火表”偷电的,有在防空洞里“轧姘头”的,有当天13路电车“冒充月票”的,更有一个老太,菜场里多捞了一把鸡毛菜也被揪了进来,说她借机泄愤……一个白净脸的中年民警踱了过来,慢悠悠地对我说:你的问题特别严重。
我虽然恐惧,然而心里清楚,如此莫须有的大罪,怎么能承认呢。无论如何不能承认!秃男之所以把我抛出来,无非是牺牲我而转移革命群众的注意力,避免自己的“反动气体”被追责而已,如果我承认了,就必然查因果,亦即我为什么笑,我就必然把他供出来,事实上,当下类似“囚犯困境”,他必须咬我,才能转移他可能的“罪”;我必须咬他,才能减轻我的“罪”,后来的发展证明,我只有坚不承认,才可以没事,他也可以没事,无形中,我竟成了他的恩人,尽管他占尽了我的便宜还坑害了我。
天色已黑。我们饿极而没饭吃。白净脸开始盘查我们的身份,那时没有身份证,我们也没带工作证,问我们住什么地方,打死也不开口,我那时刚结束在“上海传动机械厂”三年的“无去向代训”而被分配到安徽宁国胜利水泥厂,一旦承认势必叫“水泥厂”来带人,我觉得这辈子也就完了。张锡康彼时是“上海船厂”消防队的,他若招出自己的单位,我们也完了,双方就这么死劲耗着,大概考虑到秃男的指证毕竟是“孤证”,他们派出两位民警去冷面店找那个胖嫂调查情况。
那“害人不利己”的秃男没想到会和我们一起被拘禁,两只肿泡眼不时地毒毒地乜我们,他已招认是“上海搪瓷七厂”的工人,在什么秣陵路,此刻没法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怨自己中午“栲毛豆”吃多了,还是怨自己的横结肠、升结肠不争气,甚或怨恨我们不该“抗拒到底”?难道他拎不清吗,我若招供,他的罪孽甚至更重?
那一晚派出所凌晨1点以后开始逐渐放人,一群乱哄哄的肇事者一个个地被叫到隔壁狠狠训话,要他们从此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等到发落完毕,已快凌晨3点了,去冷面店调查的民警因为胖嫂早已下班而历尽曲折地摸到了她的家,现在也回来了,迅速向白净脸咬耳朵汇报,根据他们的表情,我们可以断定胖嫂为我说了话,于是凌晨五点许三个人都被释放了。
我们是最后被释放的。出门后,一拐弯,张锡康觑机一个重拳就击倒了秃男,我俩上去就是一顿痛殴,然后发足狂奔,一步跳上13路电车的头班车,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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