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口酒,灵感就来了。”在重庆的读者见面会上,斯帕克沃斯基如此描述自己二十多年的职业写作生活。本报记者张小叶摄
由《猎魔人》改编的游戏《巫师》风靡全球。图为游戏中的主角杰洛特。(资料照片)
本报记者 张小叶
猎魔人的世界
作为奇幻作家,斯帕克沃斯基有些不同寻常。有的时候,对于自己笔下的那个世界,他显得有些太不在意了。比如,当读者问他:“海的更东边是什么?”或是“从某国走到某国的路程有多远?”时,他的回答通通是“我不知道”。
尽管各国发行的 《猎魔人》 系列中,都附有细节考究的设定图,但斯帕克沃斯基本人却说,他写作时“从未借助过任何具体的地图”,主角们只是被随机地扔到一些地点中,“如果故事要在城市发生,那就创造一个城市;如果冒险要在荒野展开,那就让他们身在荒野”。
但是,如果这一切真是如此散漫随机,这个世界为何给人以如此强烈的现实感呢?
《猎魔人》系列以主角杰洛特为视角展开。他一头白发,披着斗篷,背着两把长剑,打马从北方而来。所谓猎魔人,便是一出生就要接受严苛训练,服用各种药物后,在生死边缘涅槃出生的魔法造物。成年后,他们云游四方,风餐露宿,斩妖除魔。
“通过那些篇章,你好像可以看到那个魔物横行、善恶混沌的世界。”24岁的读者北辰说,他喜爱《猎魔人》系列已经有好些年了,这一次为了见作者一面,专程从南京赶来重庆参加见面会,“书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细节,中世纪风格的物品、装饰、食物……恍惚中,你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并为之着迷。”
而在青年翻译家、著名的《冰与火之歌》译者屈畅看来,这个世界绝非随便发明的产物:“你可以从斯帕克沃斯基的小说中看到东欧神话、看到中世纪元素,也可以看到显克微支的影子。他的积淀如此深厚,可以信手拈来,使虚构的世界呈现出惊人的现实感。”
从托尔金的《魔戒》到斯帕克沃斯基的《猎魔人》,你可以在每一部伟大的奇幻小说里看到这种强烈的现实感。托尔金本人是语言学家,他广泛涉猎世界各大语系,为书中多个种族创造了语言和文字;斯帕克沃斯基参照了中世纪的东欧格局,创造了他笔下的世界:南方是强大的尼弗迦德帝国,以鼎盛时期的罗马帝国为原型,北方则是一堆松散的中小王国、公国,对应的是历史上的高卢、布里顿等所谓的“蛮荒势力”。以主角杰洛特为首的猎魔人,游离于体制与人群之外,拥有自己的善恶观,以手中之剑猎杀魔物,换取酬金为生。
在作者本人心中,《猎魔人》绝不仅仅是一部奇幻小说,它具有更深层次的意义,这或许是他不愿意读者过于在乎设定的原因。有人问他,创作奇幻小说的方法是什么? 他说:“选取一个有趣的时间段,特别是大动荡时期:战争、宗教冲突、政治压迫、革命等等,把你的主角丢进这个女巫的坩埚,让他在里面寻找出路,让他做出抉择,让他因错误的选择而饱受磨难,让他接受洗礼,让他成熟,让他找到或者失去他的真爱、良知、理想和人性。”
奇幻之路
1948年,斯帕克沃斯基出生于波兰中部城市罗兹。彼时,在英国,牛津大学的语言学教授托尔金刚刚完成现代史诗奇幻的开山之作《魔戒》,正在四处寻求出版商付梓出版。大洋另一端的美国,《冰与火之歌》 的作者乔治·马丁出生在新泽西一个码头工人的家中。那一年似乎是奇幻大师出生的“大年”,罗伯特·乔丹、特里·普拉切特、大卫·盖梅尔等作家都是同年出生的。
很小的时候,斯帕克沃斯基就喜欢阅读。9岁时,他读到了第一本科幻小说,是美国科幻作家哈里·哈雷森的处女作《岩间穿行》。“那仿佛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他感慨,那时,优秀的科幻小说很受欢迎,波兰的书店供不应求,只要一上架就会被卖空。
到了1960年代,斯帕克沃斯基读到了托尔金。“问题还是一样的,书店里买不到。好在我当时的未婚妻———也就是第一任妻子———她的家里藏了一套。”未婚妻把书借给他的时候,对他说:“我可不会推荐这种书给你看,因为这故事挺蠢的,你看了准会发笑。”
“我确实是哈哈大笑了。”斯帕克沃斯基说,他翻开的第一本是《霍比特人》,人们把它视为《魔戒》的前传,也是托尔金写给孩子们的炉边故事。这套书成为斯帕克沃斯基最珍爱的收藏之一,后来,他与未婚妻结婚又离婚,分财产时,他对她说:“你绝不能带走那套托尔金。”
托尔金对他的写作生涯影响深远,但绝非影响最大的那个。年轻时,斯帕克沃斯基是一个外贸公司的高级经理,他喜爱阅读,几乎每次出差,都要在机场买几本书看。他推崇大小仲马、维克多·雨果、马克·吐温等诸多经典文学的作者,在日后的创作过程中,他把这些经典名著中的写实手法纳入自己的小说,因此笔下的世界才会如此栩栩如生。
1986年,斯帕克沃斯基写下了他的第一篇奇幻故事,名叫《狩猎魔人》,那是为了参加波兰《奇幻》杂志举办一个写作比赛。他承认,当时投稿,一大半原因是冲着这笔“相当于一个月薪水”的奖金。没想到的是,作品刊登之后好评如潮,读者和杂志社强烈要求他继续创作,于是,后来就有了更多“猎魔人”的故事。
在东欧的文化中,没有“巫师”、“吸血鬼”等传说的存在,也没有完整的神话体系,只有散落在民间的古老童话故事,“猎魔人”就填补上了这一块的空缺。在12年的精耕细作后,这个日臻完善和丰满的世界,使斯帕克沃斯基在东欧文化圈中拥有了与托尔金相当的地位,波兰和俄罗斯的金属和民谣乐队纷纷将《猎魔人》的元素添加到自己的歌词曲目中,向作者致敬。
“《奇幻》杂志举办的那个比赛我拿了第三名,但是现在回头看第一名和第二名,他们在哪儿呢? 哈哈,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了。”斯帕克沃斯基说,语气里带有一如既往的、冷冷的幽默感。
他的幽默里,总是带着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和淡淡的嘲讽。阅读他的作品时,你会发现,正是因为作家的这种气质,才成就了他笔下黑色童话般的风格。斯帕克沃斯基再造了大量东欧的童话故事,又把它们现实化、残酷化,添加了更深刻的隐喻,赋予了更永恒的价值。他说:“童话是给不切实际的人看的,比如只要你足够努力,鞋匠就会变成王子,这在现实中怎么可能呢?”
屈畅觉得,《猎魔人》系列的文学价值,就是这种“高度的现实主义”:“他的人物带有黑色幽默的特征,他们的对话和经历都很现实。这是考验一个作家对人性的观察。如果你要写一个黑白分明的人,那很简单,但是在他的笔下,主角的每一次遭遇、每一个选择都是艰难的、痛苦的。这是非常玄妙的,也是斯帕克沃斯基觉得自己小说最大的价值所在。”
大师的启示
即使对斯帕克沃斯基来说,转型成为职业作家也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他的妻子就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反对:“职业作家? 不就是那种因为缺乏灵感,在酒吧喝得烂醉如泥的那种人吗?”
那时,他的宏伟蓝图,是创造一系列属于波兰的传奇冒险史诗。但这甚至不被一些出版商看好,他们说:“传奇冒险文学是英美的传统,波兰没有这个土壤,不会有人去读它的。”斯帕克沃斯基说:“好吧,走着瞧。”之后的几十年,他的固执始终如一,他说自己不关心读者的想法,也不接受家人或者出版商的修改建议。波兰的读者曾当着他的面,言辞激烈地批评猎魔人系列“写得很烂”,而他则淡淡地回复说:“那是你的问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这种固执成就了他的伟大篇章。在波兰,如果要靠写作来养活自己,那作家的每本书必须卖到2万册以上,但波兰作家的平均销售量只有5000册。这就意味着,波兰还有大量的底层作家,难以靠写作为生。
在中国也是一样。网络文学专家、中国作家网副主编马季告诉记者,在中国,与西方奇幻文学相对应的,是新兴的玄幻文学,它想象力丰富、题材的娱乐性强,因此受众甚多,尤其在年轻读者中非常流行。近年来,随着网络文学的兴盛,作品的数量也呈现出井喷式的增长。同时,玄幻也是最容易被商业化的题材之一,一次游戏、电视剧或电影的改编,可能为原著作者带来百万至千万级别的年收入。
然而,在成功者的辉煌以外,是大量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草根作者。目前,在网络上连载小说的作者数量已达到百万级别,其中大部分是玄幻题材,多数作者每千字的创作稿费可能不到10元。
与快速爆发的数量相对的,是难以提升的作品质量。屈畅认为,在中国,玄幻小说作者的主要问题在于积累不够。他说:“其实我们并不缺少天赋很高、文笔很好的作者,但是在中国的经济环境中,为了成名,为了赚钱,他会拼命地逼迫自己写。就算天赋再高,没有足够的积淀,也没有办法写出很好的东西。”
“在波兰也是一样的。”斯帕克沃斯基说,“现在每年都会出现许多奇幻作者,有些人的作品读上三四页就读不下去了,愚蠢至极。每个人都想要获得成功,波兰的大学里甚至有专门教授写作的课程,并试图雇用我去做他们的教授。但是,写作的灵感怎么可能教会呢?你怎么可能从街上拉来一个人,教他写作技巧,然后让他变成一个作家呢?”
在斯帕克沃斯基的身上,我们或许能够看到一些启示:要成为大师,天赋、热爱和努力缺一不可,没有年复一年在书房里寂寞的阅读和写作,就不会积淀出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
而一部真正优秀的作品,也必将会在水到渠成之时,走出原本的文化圈,走向更大的世界。在采访中,斯帕克沃斯基透露,2017年,他的《猎魔人》系列将被改编成好莱坞电影,而他本人将亲自担纲编剧一职。
他说,中国已经诞生了科幻小说的世界级大师,他就是刚刚获得星云奖的刘慈欣。“事实上,英语文化圈很难接受外国人的作品。刘慈欣的成功不仅是因为他的《三体》非常优秀,也是因为那个出色的翻译者刘宇昆,后者是华裔,也是深受美国读者喜爱的科幻小说家。他的跨文化背景,为《三体》进入英语读者圈起到了很好的桥梁作用。如果你问我,中国的优秀作品如何进入世界? 我觉得这就是个很好的案例:跨文化的强强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