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几百人的内部管理和诸多对外交往,需要很强的治理能力和经济头脑。
【导读】借上海话剧艺术中心9月2日首演6小时的全本话剧《红楼梦》、上海越剧团《红楼梦》本月29日起常驻宛平剧场上演多个版本所引发的《红楼梦》热,讲堂已刊发古典小说《红楼梦》系列评析两篇,台大教授欧丽娟诠释贾宝玉、北大教授王博解析贾府四春。今刊发华东师大教授陈大康著作《荣国府的经济账》中第二章。
1980年6月,首届国际红学研讨会上的论文《从词汇上的统计论<红楼梦>作者问题》提出后四十回也为曹雪芹所作,一时间也有较大影响。陈大康质疑此结论,并运用数理统计方法对《红楼梦》中虚字、专用词与句长出现规律作统计分析,否定了此结论,而一年多时间的捺字点数,也使他对作品极为熟悉。陈大康在学界以明代小说、近代小说研究而著称,而他从经济视角研究《红楼梦》,对其情节进展、人物关系作了独特阐述。本篇编摘则集作者解读文本和经济视角之所长,必然为您阅读《红楼梦》这部经典小说打开新的视角。
《荣国府的经济账》陈大康著 责编 李俊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
除贾母与王夫人这对婆媳外,《红楼梦》里还写到了荣国府的两对婆媳:邢夫人与王熙凤、王夫人与李纨。曹雪芹关于前者的不和是明写,读者常可看到邢夫人对王熙凤的数落,甚至给她难堪,而王熙凤私下里对邢夫人又何尝恭敬?可作对照的是王夫人和李纨,作者对王夫人的用笔以褒扬居多,即使写到王夫人打了金钏儿并撵之出府,还说她是“宽仁慈厚的人”。书中对这二人的批评也有,但多用隐晦的曲笔。至于王夫人和李纨的关系如何,作品中并没有正面描写,甚至翻遍《红楼梦》前八十回,居然还找不到王夫人和李纨之间的直接对话。
这是作者的疏忽吗?答案应该是不可能。王夫人是宝玉的妈妈,李纨是宝玉的大嫂,又是“金陵十二钗”之一。曹雪芹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十万字,描写了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使他不去描写这对婆媳间的对话呢?
无理由辞退贾兰奶妈等细节,透出王夫人与李纨婆媳不和谐
贾府这样的功勋世家,有着严格的以贾母为首的尊卑礼仪。话剧《红楼梦》下·秋冬·食尽鸟归·剧照 上话提供
在实际生活中,王夫人与李纨之间必然会有许多对话。作为儿媳妇,李纨每天早上与晚上都得去向婆婆王夫人请安,而且还得跟随着她,一起去向贾母,即王夫人的婆婆去请安。贾母用餐时,王夫人与李纨一起在旁服侍的描写书中也屡见,这对婆媳天天都要相见,她们两人难道一句话也不说?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
在第四十二回里,曹雪芹曾借宝钗之口,提及绘画中“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等要领,这其实也是他创作《红楼梦》时遵循的原则。我们由此可以知道,王夫人与李纨之间的对话,已被曹雪芹归入应“减”与“藏”的内容了。由于这些对话具有相当的重要性,倘若彻底隐去,会影响到读者的阅读理解,故而作者又故意露出些蛛丝马迹,让能大致推测那些被“减”或“藏”的内容,并进而了解他这样处理的苦心。
曹雪芹著《红楼梦》按照绘画原则“该减要减,该藏要藏”。大观园里的蜂腰桥等即遵循此理。黄云皓 绘(选自《移步红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在第五十一回里,患病的晴雯本该搬出大观园,宝玉想留她在园内治疗,向代理管家的李纨请示后,得到的答复是可暂时先留下,但若服药后仍未好,还得搬出去。晴雯得知后很恼火,宝玉劝慰她说,李纨这样处理,是“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这是重要的透露,说明王夫人与李纨之间曾有过类似对话,内容显然并不愉快。第四十九回,大家突然发现宝玉与湘云不见了,黛玉则猜他俩“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通过以上这两段描述,曹雪芹向读者暗示了王夫人与李纨之间曾有过的不愉快的对话。
凤姐病了,王夫人让李纨管理琐碎之事,又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陈安民 绘 (以下除署名外均选自名家彩绘四大经典珍藏版《红楼梦》,辞书出版社 2001年出版)
在第七十八回里,曹雪芹以追述口吻描写了王夫人对李纨所居住的稻香村的查检,几乎点明了这对婆媳间的矛盾。在这之前的第七十四回里,中秋节后,对前次抄检结果不满意的王夫人又再次追查。曹雪芹对各房的抄检都是正面描述,唯独稻香村的情况是通过王夫人与王熙凤的对话带出,其中重点是嫌贾兰的奶妈“妖乔”,已将她辞退。这个奶妈是“新进来的”,这说明李纨认为贾兰还需要奶妈,故而新招聘了一个,可是王夫人却说“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执意将其辞退,纯是王夫人蛮不讲理的违规操作,如果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婆婆,李纨肯定会为儿子的权益和她争辩一番,因为按照贾府的祖宗定下的“旧例”,贾兰身边应该有个奶妈。一个祖母如此对待年幼且唯一的孙子,其父亲又早已去世,这实是有悖情理。原因显然不是为“省俭”,而是出于对李纨的不满,而由此生发,她对贾兰这个孙子也并不怎么喜欢。
王夫人要减去年幼的孙子的奶妈,显然不合理,是冲着儿媳李纨而去。赵伟成绘(选自《刘心武妙品红楼梦》五卷本插页,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01年1月)
贾兰的祖父贾政与曾祖母贾母的态度就和王夫人大不一样,第二十二回里描写荣国府正月里举办家宴,贾政下班后“也来承欢取乐”。他进屋后立即发现问题:既然是全家团聚,“怎么不见兰哥?”李纨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而贾政与通知一事其实毫不相干。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庚辰本此处有脂砚斋的双行夹批:“看他透出贾政极爱贾兰”,而贾母要贾兰“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她是真的喜爱这个曾孙。在第七十五回里,贾母吃饭时曾指着桌上的菜说:“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孙辈中贾母最宠爱宝玉与黛玉,而贾兰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不逊于他们。在这次正月里的家宴上,祖父与曾祖母对贾兰的喜爱都溢于言表,可是身为祖母的王夫人的态度又如何呢?在作品里却未有一字描写。曹雪芹描写正月里以及中秋节家宴的笔法十分高妙,他既让读者感受到一种乐陶陶的家庭气氛,同时又作出了暗示:此时有不和谐的音符在跳跃。
《红楼梦》里没有描写王夫人与李纨这对之间的对话,是因为曹雪芹故意不写,这是他叙述故事时的手法之一。这出于什么原因呢?
逼死金钏儿、赶走晴雯,曹雪芹以“不书”法表现对王夫人的态度
《红楼梦》百年复旦庆典版(左),章培恒先生作序,认为《红楼梦》对于一直致力于文化上继往开来的复旦人尤其亲切 (右)。
先秦的《春秋》中有个专用名词叫“不书”,这是指对某些客观存在的史实,史家不去描写它,或不正面描写它,而尽管未作描写,读者仍可根据作者的其他描述推知那些史实的存在。作者以“不书”的方式,表明自己的褒贬态度。后来各代的史家都延续了这一传统。
《红楼梦》中的描述,经常采用了“不书”的手法,脂砚斋将它归纳为“不写之写”或“不写而写”,这类批语在书中屡见。
曹雪芹对王夫人与李纨之间的对话采用了“不书”的手法,其实是表明了他对这两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态度。曹雪芹对王夫人有自己的判断,但他不仅不便于直截了当地说出,而且还必须对她给予各种肯定。
宝玉先招惹金钏儿,王夫人却是扇金钏儿的耳光,指责说“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杨德树 绘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赞扬王夫人是常见的事,如第三十回写到“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并要撵她出府时,称王夫人是个“宽仁慈厚的人”。第七十四回写王夫人发狠训斥晴雯时,又解释说,她“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第三十五回里,作者还借贾母之口对宝钗评论王夫人:“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这些都使人感到王夫人是十分善良老实的人。曹雪芹的这些肯定性判断有个共同的特点,即它们在作品中的引出虽很自然,却又都较抽象,并没有具体的故事作支撑。
读者对王夫人比较赞同的另一件事,是第三十三回里她从贾政的板子下救出贾宝玉。《石头记》蒙府本中脂砚斋的批语是“使人读之声哽咽而泪如雨下”;“未丧母者来细玩,即丧母者来痛哭。”其含义与前面涉及到王夫人时的批语完全一致。
王夫人是否宽厚,曹雪芹通过几个具体的故事引导读者自己作出判断。第一是第三十回里金钏儿的故事。明明是宝玉先招惹金钏儿,王夫人却是扇金钏儿的耳光,骂她“下作小娼妇儿”已是出口不雅,指责说“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这完全是蛮不讲理了。可是写到这里,曹雪芹又笔锋一转,由于王夫人的行为直接导致了金钏儿的投井自杀,因此她感到“不安”,既赏金钏儿家银两,还将金钏儿每月一两的月钱给她妹妹玉钏儿。读了这段情节,读者很容易对王夫人产生不良的观感,但曹雪芹那些掩饰性的描写,又使得这种观感并不很强烈。
恹恹弱息”的晴雯“从炕上拉了下来”被王夫人赶走了。乌清华 绘
可是,第七十四回里王夫人在抄检大观园前后对晴雯的处理,作者的描写只会引导读者痛恨王夫人。这里王夫人称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而对她又不由分辩地厉声斥责。读者偏又喜爱林黛玉,于是王夫人顿时就被置于令人讨厌的地位。有此铺垫之后,曹雪芹在第七十七回里又写了王夫人亲自到怡红院赶晴雯出园。将“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的晴雯“从炕上拉了下来”,而且只许她带走贴身衣服,已经病重的晴雯被赶出去后没几天就死了。在这段描写中,曹雪芹都显示了王夫人的残酷狠辣。
《石头记》庚辰本中脂砚斋对王夫人到怡红院惩罚晴雯与芳官这段文字批道:“此亦是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非捏造而成者,故迥不与小说之离合悲窠臼相对。”这段批语又一次指出,王夫人决非作者凭空塑造出的形象,而确实有他先前生活中很亲近的人物的影子,如何把握好描写时的分寸,曹雪芹颇花费了一番心思。
现在我们明白了王夫人在曹雪芹笔下是怎样的一个形象,也明白了作者塑造王夫人形象时的为难之处,而涉及到王夫人与李纨关系时,作者的观念中实际上还有一层长幼有序的障碍。这其实正是作者巧妙的描写(包括“不书”手法的描写)所发生的效果。因此,这对婆媳关系的紧张,责任主要应在王夫人,但为什么王夫人看李纨就会老是感到不顺眼呢?
为家族利益联姻知识分子家庭,婆媳气质不合源于家庭背景
身为国子监女儿的李纨被邀请担任诗歌评委。戴敦邦 绘
第四回里,曹雪芹对李纨及其家庭有一段不短的介绍。李纨的父亲李守中做过国子监的祭酒,这职务大概约相当于今日的北大、清华的校长,还承担了某些教育部的职能,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型的高官。李氏家族中男女老少“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这又是个典型的书香世家。李纨嫁入荣国府后不久,丈夫贾珠就死了,这意味着她与荣国府最主要的感情联络断了,尽管在这之后她还必须维系应对婆婆、妯娌等复杂的关系。
荣国府并不是个好呆的地方,作品中时常描写了暗潮汹涌、诟谇谣诼密布的景象。身处凶险四伏之境,李纨采取了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即“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家族的教养、自己的学识以及环境的复杂险恶使李纨选择了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就连她搬进大观园时,选择的住所也是一洗奢华之气的稻香村,借此表示自己的与世无争,以及生活上已了无奢望。但即使如此,有些矛盾她还是躲不开,而婆婆王夫人还是瞧她不顺眼。
李纨是来自知识分子世家的女儿,而她的婆婆的家庭背景却与她截然不同。王熙凤在第十六回曾回忆说:“那时候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王熙凤嘴里的“爷爷”,就是王夫人的父亲。王家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既是开国功臣的后人,又是世袭的大官僚,王夫人的父亲还掌管了边境四省的对外贸易,而兄弟王子腾又升了九省都检点。这样人家出来的千金要与知识分子世家的小姐相处,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刘姥姥在大观园被插上了花,众人皆乐,足见贾府生活之富有。韩伍 绘
当年王夫人嫁到荣国府,当然也要经历一个磨合的过程,但与李纨相比,处境却不会那么艰难。贾府的思想观念与生活习惯与王家很是相近。贾母对这个媳妇还是比较满意,不象对大儿媳邢夫人常有批评。可是清雅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李纨进入荣国府,她面临的是怎样的局面呢?
尽管作者在这里没有直接着笔,可是他对同样是来自知识分子家庭的小姐黛玉进荣国府时的感觉,用墨却较为细腻。黛玉进入荣国府后,发现连吃饭喝茶这类细小之事都“不合家中之式”,在这些问题上她是孤立无援,因此“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所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指的就是这无形地网罗一切的氛围,也包括周围的各种闲言细语。主子们要顾及礼数,在言语方面要谨慎些,但其眼神与脸色的反映所产生的威力绝不逊色。至于那些管家或奴仆,他们为了一些利益结成各种派别,相互攻讦,倘若有势单力薄的主子妨碍了他们,甚至没妨碍而只是可以欺负以博快感,他们也不会放过攻击暗算的机会。
上面根据作品描写对林黛玉到荣国府后感受的分析,基本上也可移至李纨身上。世代为书香门第的李家与功勋世家荣国府的氛围迥然不同,长期地生活在一起就必然发生摩擦与碰撞。不同与文化气质的差异,是导致婆媳关系始终不融洽的极为重要的原因。
林黛玉来自书香世家,时时感受到贾府的“风刀霜剑”。刘旦宅 绘
由李纨与黛玉这两个知识分子女性的境遇,又可引出个值得注意的问题:贾府是武将世家,可是他们嫁女儿要嫁给探花,娶媳妇要娶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明显地是有意要和知识分子阶层联姻,这又是为什么?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这时就非得仰仗文官集团。文臣的地位不断上升,并握有重权。武将世家的贾府要求子孙攻读诗书,就是希望通过科举仕途重新获取权力;同时又注意与知识分子官僚联姻,从而和文官集团结成关系网,这也是保持家族的权势与利益的一种办法。
曹雪芹生活在尊卑有序的时代,他受到的种种掣肘又无法正面描写王夫人与李纨矛盾与冲突,于是在《红楼梦》中便出现了这对婆媳没有对话的现象,同时作者又通过侧面描写或暗示,让读者经分析后领略到,在她俩没有对话的背后,竟蕴含着如此丰富的内容。
贾兰和宝玉是贾家未来执掌大权人选,两母明争暗斗为儿求权
从情理上说,王夫人这个祖母应该善待贾珠的遗孤才对,可她宠爱宝玉的同时却在排斥贾兰。
在《红楼梦》故事开始前,贾兰的父亲贾珠已经去世,作者在第二回里借冷子兴之口介绍道:贾珠十四岁即已进学,他在“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方面显然要比宝玉强得多。在贾政痛打宝玉一回有交代,“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虽只有寥寥几句话,却将宝玉日后是贾政、王夫人的依靠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母以子贵,王夫人在荣国府的地位如何,儿子宝玉的状况可以说是决定性因素。如果贾政与宝玉都不在了,王夫人将立即遇上两组致命性的对手。一是赵姨娘与贾环,他们早就在处心积虑地盘算着;二是李纨与贾兰,他们的潜在威胁更为致命。贾珠是荣国府贾政一支的长房,贾兰是长房长孙,其名分受到封建礼法的保护,即使贾政去世后宝玉仍然健在,王夫人要与李纨、贾兰相抗衡仍然是十分艰巨之事。
贾政将宝玉叫来大声训斥并施以鞭打,引来王夫人和贾母。杨德树 绘
曹雪芹描写贾府的中秋家宴,宁国府的贾珍夫妇也赶来参加。席间,宝玉、贾兰与贾环先后都写了诗。没想到贾赦对贾环的诗却有强烈的反应,贾赦更当着全家族的面,讲出一番使众人大吃一惊的话:“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这可是全府不宜公开议论,但大家却十分关注的分量极重的话题。所谓“世袭的前程”是指荣国公这个爵位,而那个“定”字,意思竟是荣国公这个爵位,将来必定是由贾环来继承。
贾赦对贾环说的这番话也颇使人费解,贾环是赵姨娘所生,贾赦当然知道贾环既非“嫡”又非“长”,世袭前程无论如何落不到他头上。可是贾赦明知如此,为何还要这样说?首先,他是趁着众人中秋节聚会时提出世袭这个严肃的问题。其次,他点明了贾赦一房并无适合的人选,故而只能在贾政一房里考虑,而提出贾环,言下之意便是贾宝玉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贾环显然不可能上位,人们立即便会想到,作为贾政一房的长房长孙贾兰是最恰当的人选。王夫人肯定是希望由自己儿子宝玉世袭,而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李纨也决非愚妇,她必将全力维护自己和儿子贾兰的权益。因此,王夫人与李纨并非是一般的婆媳不和,她们之间实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而且,即使撇开前程世袭不论,还有个问题横亘于她们之间:一旦贾政去世,这一房该是谁当家?是宝二爷,还是贾兰?按理应是长房长孙贾兰接手,此时宝玉就得分房另住,面临这样的窘境,王夫人将情何以堪?
贾环见宝玉写诗得到嘉奖,便也作诗一首呈给贾政,引出世袭话题。杨宏福 绘
在《红楼梦》中,只有在第七十五回里涉及到荣国公爵位的继承问题,但这不等于问题不存在。实际上自贾珠去世后,宝玉与贾兰在客观上已形成竞争态势,他们的母亲王夫人与李纨心中有疙瘩,这已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一条暗线。这对婆媳在有意无意之间展开了暗中斗法,处于弱势的李纨长时间地以守相待,脂砚斋称她“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李纨的行事准则看似消极无为,效果却是赢得了贾母、贾政诸人的尊重与同情。“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这种几乎一边倒的赞扬性舆论,客观上构成保护李纨母子的屏障。李纨的谋略是成功的,在第五回里作者就通过“到头谁似一盆兰”暗示读者,贾府其他诸人的最后结局都较狼狈,唯有在李纨庇护下的贾兰成为例外。
身为婆婆的王夫人虽属强势的一方,但伦理道德的约束与舆论的牵制使她有所掣肘,不能随心所欲地为难李纨。不过,有一点王夫人还是坚持做到了,即她尽可能地阻止李纨掌控荣国府的管家权。倘若让李纨管家,一旦贾政去世,贾政这一房的家主就必然是李纨所辅助的贾兰,到时王夫人与贾宝玉这对母子的地位势必急遽下降。
李纨被众人赞为“大菩萨”,安心育儿, 最后保护了自己和儿子贾兰。刘旦宅 绘
于是,读者便在书中看到了一个反常现象:贾赦与贾政已分房而居,但贾赦的儿媳妇王熙凤,竟然在管理贾政的家事,而贾政自己的儿媳妇却被闲置不用。很显然,要等宝玉成亲后,王夫人才会让王熙凤回归贾赦一房,而管家权则将交给宝玉的妻子,王熙凤其实只是特殊时期的卡位者。
李念整编自第二章《李纨和王夫人为何没有对话》,原文2.1万字,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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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贾府四春谐音“原应叹息”,喻盛极而衰 | 我读红楼梦2
作者:陈大康
编辑:钱亦琛 李念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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