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亲，与众姐妹亲人在大观园。赵成伟 绘（以下均选自《刘心武妙品红楼梦》五卷本插页，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9月）
【导读】借上海话剧艺术中心9月2日首演6小时的全本话剧《红楼梦》、上海越剧团本月29日起常驻宛平剧场上演多个版本《红楼梦》，讲堂在中秋节刊发古典小说《红楼梦》系列评析。昨日刊发了台大中文系教授欧丽娟以雅文化切入的对贾宝玉分析，今刊发北大哲学系王博教授《入世与离尘——一块石头的游记》一书中“贾府四春”的摘编。
作者专业为中国哲学，平素研习道学和儒学，自称非红学研究者，仅喜爱者而已。其解读呈现了哲学视角。对贾府四春的剖析尤其凸显了儒释道的对话和冲突，希冀给读者带来新的参考维度，助您再次翻阅《红楼梦》这本中国的百科全书。
《入世与离尘：一块石头的游记》王博著 责编 王竞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6月出版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在金陵十二钗中，宝玉的四个姐妹反居次要的地位。但是，如果从表现贾府的盛极而衰，以及生命的终极意义这个线索来看，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却极其重要。四春名虽四人，实则一体。贾府百年的历史被压缩到一个短暂的时间之内，浓缩在四姐妹的生命之中。从元春的荣耀开端，迎春的软弱无力，到探春和惜春的一声叹息，令人顿生无限感慨。
四姐妹虽出自两府，嫡庶不同，却都在贾母身边读书。名字中都有“春”字，甲戌本在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名字的旁边，特别用朱笔批下“原也，应也，叹也，息也”字样。连读构成了“原应叹息”，贾府的命运和青春生命的悲剧跃然纸上。而四春的丫鬟抱琴、司棋、侍书、入画，通过琴棋书画，呈现并强化了同样的节奏。
元春：繁极之处伏衰败，是非宫中孤独终老
元春出生在正月初一的元旦本就特殊，入宫作女史就更加特殊，而更特殊的是后来的“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赵成伟 绘
元春当然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出生在正月初一的元旦本就特殊，入宫作女史就更加特殊，而更特殊的是后来的“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作者特别把晋封的日子安排在贾政的生辰。宫中夏公公突然驾凌，贾府从个个心神不定，到喜见于面。而皇帝的体贴让椒房眷属可以每月逢二六日期入宫请侯省视，太上皇和皇太后的一道旨谕更让有重宇别院之家的贵妃可以省亲。贾府也紧锣密鼓地筹划省亲别墅，即大观园。
*省亲日骨肉相见，沦为“合理”的权力秩序体现
省亲之事，也勾起了当年贾府、王府接驾的记忆。这种记忆在几十年后仍然鲜活，反衬着如今贾府的衰落。在这个意义上，元春省亲既是贾府的回光返照，也是昔年盛世的再现。六十二回探春历数每个人的生日说：“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她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太祖太爷应指第一代宁国公贾演或荣国公贾源，乃是“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的贾府的源头。元春与之同一天生日，又有贵妃的身份，映射贾府开端的意味非常明显。
确如脂批所云：“元妃省亲是书中一篇大文章，必须加等笔墨方足尽其形容。看他徐徐写来，不疏不漏，不蔓不支，煞是奇观。”
“太平景象，富贵风流”，“玻璃世界，珠宝乾坤”，十六个字道尽大观园盛况。【清】孙温 绘
“太平景象，富贵风流”，“玻璃世界，珠宝乾坤”，十六个字道尽大观园盛况。元春不禁有“太奢华过费”之叹。省亲的关键，当然是与祖母、父母及兄弟姐妹等的相见。贾妃“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呢’。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庚辰眉批：“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壬午春。”夹批：“追魂摄魄，《石头记》传神摸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中不得有此见识。”
不同于一般的人伦秩序，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亲情的表达只能以一种“合理”的方式呈现。贾母及王夫人在孙女和女儿面前一跪再跪，她们跪拜的当然不是孙女或者女儿，而是权力以及权力确立的某种秩序。权力和情感之间的紧张和冲突再次出现。贾政的出场又进一步强化了这一点。
元春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和皇权的结合决定了她在享受富贵的同时，无法拥有普通意义上的天伦之乐，虽与亲人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骨肉各方。
*四出戏是伏贾家之败，还是寓意元春之悲剧“游园惊梦”？
贾母及王夫人在孙女和女儿元春面前一跪再跪，在皇权面前，亲情只能以“合理”的方式呈现。刘旦宅 绘（选自名家彩绘四大名著珍藏本《红楼梦》，辞书出版社2001年出版）
如此古今之旷典自然不能缺少戏剧，而主导这场戏剧的当然是元春。在十二个花名单子里，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按照脂本夹批的说法，这四出戏分别伏贾家之败、元妃之死、甄宝玉送玉和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此说影响极大。
不过，我倒是更同意黄夹的看法：“头一出指目前，第二指宫中，第三指幻境，第四则谓薨逝矣。”《红楼梦》的写法，都是按头制帽，大凡诗词戏曲，皆表现自己生命及命运，这四出戏的寓意也应不离元春。第一出《豪宴》场面豪华热闹，与当下之筵宴正合；第二出《乞巧》，出洪升剧《长生殿》第二十二出《密誓》，比喻贾妃与皇帝此时关系之亲密；第三出《仙缘》，出汤显祖剧作《邯郸记》第三十出《合仙》，述痴人卢生得八仙之度，觉人生如梦；第四出《离魂》，出《牡丹亭》之《闹殇》，述中秋之夜，杜丽娘病逝，喻元春之结局。而因贾妃特别欣赏龄官，命其“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遂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有意无意之中点出了前四出戏的主题。作者借此是要醒读者之眼目，《游园》和《惊梦》是属于元春的。
*以佛寺收场热终归于冷，元春命运在皇家一念之间
在繁华热闹之后，元春省亲出人意料地以佛寺收场。夹批云：“写通部人事一篇热文，却如此冷收。”其实不仅这里如此，第一回如此，整部《红楼梦》也是如此。热终归于冷，就好似元春作的灯谜：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振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
谜底当然是爆竹。绚烂之极，惊恐之极，而虚无就在绚烂和惊恐之中。这种惊恐从一开始就伴随着元春和贾府，从宫里吓人的夏太监，到七十二回凤姐的夺锦之梦。如一些评论者已经指出的，一百匹锦象征的应该是贾府的百年富贵。这富贵看似坚固，其实是“猴子身轻站树梢”，毫无根基。皇帝的喜和怒，对于贾府而言就是废和兴。树倒猢狲散，随着元春的骤然薨逝，一个显赫的家族也走到了尽头。
第五回关于元春的判词是：
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
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在这个是非之地，没有谁可以分清是非，一切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鲜艳的石榴花只能开放在宫中，等不到结成果实，便如烟花般散去，宛如一场大梦。
在大观园中，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就是稻香村。李纨虽冷，元春更冷。凤姐当然悲惨，元春却更悲惨。李纨还有贾兰，凤姐还能够遇到刘姥姥，元春却在皇权那不得见人处孤独地走向黄泉。
迎春：以懦弱与随顺赴黄泉，贾府无运谋筹划者象征
迎春是贾府一代不如一代的典型象征，她的出现似乎永远是配角。赵成伟 绘
和元春相比，迎春正是贾府一代不如一代的典型象征。她是贾赦前妻之女，非邢夫人所出，这种安排本身就别有意味。这位二丫头似乎永远是配角，她住在大观园紫菱洲的缀锦楼，与惜春所住的藕香榭隔水相望，对于刻画迎春的生命来说，却不是“随意”之笔。迎春似乎不想以己意来支配或者改变这个世界，而更愿意把一切交给上天。
这注定了她的生命是懦弱和随顺。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令她对这个世界提不起兴趣。迎春喜欢下棋，她的丫鬟叫司棋。在迎春看来，世界就是一个大的棋盘，每个人都是棋子。迎春不介意的不只是元春的礼物，还有元春的灯谜以及这个热闹的世界。
但是对于贾府的二小姐来说，迁就和懦弱是不合时宜的。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是迎春的正传。她的乳母因为聚赌被打了四十大板，撵了出去，不许再入。她的懦弱以及懦弱的结果，收获了邢夫人的指责：
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半？倒是我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
邢夫人的一番话显然进一步地刻画了迎春的性格。尤其是和探春的对比，句句在理，字字扎心。迎春两次低头，具有极强的画面感，读者如见。
黛玉和迎春的对话也颇有意味。“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呢？”迎春的形象正是贾府无运筹谋划者的象征。
【清】王希康《红楼梦图咏》题诗之迎春 （选自《刘心武妙品红楼梦》）
但迎春自有她的哲学。探春义正辞严的时候，迎春正和宝钗在看《太上感应篇》。这是一部道教背景的劝善书，迎春想做一个善人。她相信命运，命运却给她开了个玩笑。越省事、越息事宁人，就越会生出大事情来。邢夫人说的对，为什么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大观园的抄检，起于迎春，归于迎春。有偷窃的奶妈，就一定有偷情的司棋。
迎春住在大观园紫菱洲的缀锦楼，与惜春所住的藕香榭隔水相望 黄云皓 绘（以下均选自《移步红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迎春的名字第二次出现在回目中是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在父亲贾赦的安排之下，迎春被嫁给了孙绍祖。这门亲事从贾母的不十分称意和贾政的反对中已经可以看出不幸的端倪。而从八十回迎春对王夫人哭诉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还说“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更可以看出迎春在孙家的悲惨境遇。在王夫人看来，这是她的命。迎春哭道：
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孙绍祖不过是一个符号，从这个名字中，我们看到的正是贾演贾源的不肖子孙。好色、好赌、酗酒，说的不正是贾珍、贾琏们吗？贾珍的爬灰、贾琏的荒淫、贾珍和贾琏兄弟的聚麇，与孙绍祖并无二致。甄府、贾府，宁国府、荣国府，不过都是大同府，大略相同。
值得注意的是，元春省亲所点的第一出剧目《豪宴》中，正暗藏着《中山狼》的杂剧。这与第五回迎春的判词和相应的《红楼梦曲子》联系了起来：
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
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曹雪芹用的是拆字法，子系合起来便是孙字。但究其实，中山狼仍然是贾府的子孙们，他们作践的是祖宗开创的侯门公府基业。迎春的“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寓意着贾府末路的来临。
探春：“无能为力”中保持朗阔雅气和勇敢直面
探春有高远的志向，想成为贾府的中兴功臣，生命中充满着掩饰不住的光芒。 赵成伟 绘
探春有高远的志向，想成为贾府的中兴功臣。探春完全不同于恶俗的生母赵姨娘，或者顽劣的兄弟贾环，探春的生命中充满着掩饰不住的光芒。但是在元春和迎春之后的探春生不逢时，“生于末世运偏消”。探春更多地充满着秋天的气息。她在大观园内的住所是秋爽斋，题有“桐剪秋风”的匾额，自称秋爽居士。不同于黛玉的悲秋，探春在萧瑟的秋风中同时也看到了“秋高气爽”。
*颜、米书法见其秋爽性格，以中秋诗涵盖三春
探春最喜书法，亦擅长书法，元春省亲之时，即命其誊录诗稿。她的丫鬟有侍书，还有翠墨。颜真卿和米芾是唐宋的书法大家，颜、米之书法，正是探春其人的写照。屋中颜真卿书写的对联应是宝玉所赠，一闲一野，衬托着宝玉和探春共同的精神品格。这闲和野并没有让探春成为闲云野鹤，但成就了其阔朗的生命。
探春是海棠诗社的发起者，给大观园打开了一个新境界。在贾府四姐妹中，她的诗才最好。东山雅会、庐山莲社，都是历史上文人墨客聚会之典范。探春仿此而起诗社，足见其高雅，亦可见其有为。菊花诗十二首中，探春做的是第九首簪菊和最后一首残菊，第一回贾雨村作中秋诗，甲戌本脂砚斋批云：“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如果把十二首菊花诗比作整个秋天的话，那么簪菊和残菊正是季秋时节，收拾三春的意味同样明显。“暂时分手莫相思”，与“奴去也，莫牵连”，正是探春远嫁离家的象征。处在三春之末，探春意味着贾府盛世的结束，这是由她来“总收前题”的原因。
*代理管家显才能，命如风筝但“哀而不怨”
【清】刘枢《红楼梦图咏》题诗之探春
凤姐的疾病让探春获得了展示才能的机会，五十五回述王夫人暂令李纨协理，再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宝钗协助，贾府开启了探春摄政的时代。作者细腻地描写了执事媳妇们眼中的探春：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
进一步地，探春针对贾府入不敷出的现状，着手改变凤姐治家的宿弊，开源节流，兴利节用。同时接纳宝钗的建议，让利于当差之人，以全贾府之大体。既省去了很多支出，又让众婆子们欢喜异常。
与凤姐相比，探春的施政，一则公私分明，二则恩威并用，三则义利双行，以近忧而谋远虑，施小惠而全大体。舅舅赵国基去世，不顾亲妈赵姨娘的指责，坚持以常例处之。取消弟弟贾环和李纨儿子贾兰的上学补贴，以及姑娘们每月二两的头油脂粉费用。不一一例举。有学问提着，就见利思义，如探春。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评论“探春是巾帼中李赞皇”。李赞皇即唐代名相李德裕，李商隐谓其“万古之贤相”。冯家眚《红楼梦小品》亦云：“探春德才兼备，吾无间然。”
探春在大观园内的住所是秋爽斋，题有“桐剪秋风”的匾额，自称秋爽居士。 黄云皓 绘
在某种意义上，宝玉和探春可以说是知音，他们都有深厚的命运感，也有超越的视角，以及伴随着这种视角而来的释怀和淡定。黛玉是深情之中的不能自拔，宝钗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每个人都从柳絮中看到了自己，对于探春来说，是无法逃避的分离。既然命中如此，那就勇敢地面对。宝玉总是充满着希望，却也知道希望的渺茫。
但宝玉和探春仍然是两类人。宝玉是无才补天，探春则是无力回天。
但更难的是祸起萧墙。大观园的抄检，不过是贾府后来被抄家的前奏，也是显示探春思想和性格的重要环节。野鹤《读红楼劄记》云：“凤姐抄检大观园，探春‘秉烛开门而待’，大有武侯行师气象。”与冷子兴第二回的说法前后呼应，如出一辙。贾府的没落，究其实是自杀。探春洞若观火，却无能为力。探春所作的灯谜同一含义：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谜底自然是风筝。无论是个人的生命，还是贾府的显赫，都如游丝，一旦断去，任谁都无力挽回。难得的是探春的“哀而不怨”，颇具古诗人之风。 元春和迎春的结局都是死亡，比较起来，探春的远嫁似乎好一些。但元春的结局也许就是探春的未来。探春的成为王妃，不过是秋天的绚烂，前面则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第五回关于探春的判词是：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支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两句显然图画的是探春远嫁的场景。探春的出生似乎就是为了离别的，而离别也正是她生命的终极意义。
惜春：以画大观园体现才情，遁入空门“真解脱”
惜春当然不是中心的角色。她的存在感最初主要是通过绘画来体现的。 赵成伟绘
探春坐在大船之上，行于大海之中，惜春则找到了一个可以渡她到彼岸的小木筏。
*以画笔预示大观园之命运，两年后曲终人散
在才情与美貌俱佳的众姐妹之中，惜春当然不是中心的角色。她的存在感最初主要是通过绘画来体现的。她的丫鬟叫入画、彩屏、彩儿，这些名字足以衬托其主人画家的身份。第四十回，刘姥姥进大观园提示，惜春开始要画大观园了。接下来给惜春多少画期的讨论是值得玩味的。黛玉所说两年的工夫，听起来似乎是玩笑，或许别具深意。两个积古的长者发起，由年纪最轻的惜春来完成，本身就是历史的象征。创作大观园图需要两年的时间，正暗示着大观园两年后的命运。只有当三春去后诸芳尽，大观园曲终人散的时候，这张图才会真正完成。
大观园图虽由惜春来画，却惊动了上至老太太，下至凤姐、宝玉、宝钗、黛玉、李纨、探春、迎春诸人。尤其是宝玉、宝钗和黛玉，他们正是大观园图上的主角。每个人都在无意之中描画着自己的生命，并把自己嵌入画中。
惜春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她的工作，如野鹤《读红楼劄记》所说：“惜春作画，真所谓‘五日一水，十日一石’”。她看起来并不想那么快地完成这个作品。因为她知道，这部作品的完成之时，也就是大观园结束之日。
雪芹把画家的身份交给惜春显然不是偶然，因为幼小而经常被忽略的惜春，恰恰可以获得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的机会。不言不语，却洞若观火。元春、迎春、探春、宝钗、黛玉、李纨、湘云、凤姐们的生命，都在她的眼中心中，并沉淀为自己的生命。惜春有喧闹之中独享寂静的本领，在众人的目光中，她可以出神。唯有出神，才可以入化。一个好的画家在世界之中，故能格物入微；在世界之外，故能融万物于一炉，以心力造出己境。
*狠心拒绝救伺女入画，遁入空门之心已定
惜春居在暖香坞，有喧闹之中独享寂静的本领，在众人的目光中，她可以出神。黄云皓绘
真正的画家很容易获得一种觉悟，而觉悟的一个结果便是冷。这正是惜春生命最大的特点。在这种心境之下，面对着大观园的抄检，惜春表现出和其他姐妹不同的态度。她不像探春那样刚毅，也不像迎春那般懦弱，她的态度是决绝。惜春的丫鬟入画被查出箱中藏着一大包银锞子，又有一副玉带版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原来是贾珍赏给她哥哥的东西。凤姐和尤氏都欲饶过，但惜春的态度异常坚决，必要把入画赶出去，但惜春自有她的道理。七十四回的对话：尤氏道：可知你真是个心冷嘴冷的人。惜春道：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
惜春不仅要杜绝入画，杜绝宁国府，她要杜绝的是整个世界。她旁观着宁国府的“污秽不堪”，面对着从小儿服侍自己的入画的“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却执意不肯留着，就不能说是世俗人心中的冷酷。当惜春自己已经决定抛下这个世界、皈依空门的时候，留下入画还有什么意义呢？
参悟一词，如黄本夹批所说，乃是“独卧青灯古佛旁之伏笔。”而入画的被带走，也意味着大观园已经进入画境。张本夹批说：“入画则大观生，出画则大观灭，无穷生灭总由一画。”
惜春的判词是：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
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无论是看破还是戡破，惜春从元春、迎春和探春这三春的生命中看到了无法避免的悲剧。于是通过遁入空门来实现解脱。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指出，“此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大体上，王国维的观察是合理的。宝玉是天才加蠢材，一面是慧根，一面是痴迷。而惜春却是天才，她用双眼来穿透人生。我们如果把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看作是一个人生命的展开，的四个阶段，那么惜春的解脱和宝玉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宝玉解脱的媒介主要是情感；而惜春，则是对于权力、财富、人情等等的洞察。
四春构成从生长到收藏全历程，贾府自盛而衰缩影
贾府由始而终、自盛而衰的缩影。繁华之后，余下的只是叹息！话剧《红楼梦》下·秋冬·食尽鸟归剧照 上话提供
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云：“《红楼梦》有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繁阴葱笼可悦，梦之夏也。及至通灵失玉，两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直如冬暮光景，是《红楼梦》之残梦耳！”
这种四时气象同样也表现在全书首尾的季节安排之中，雪芹于书中，极重视季节和人事之配合。黛玉之伤春和悲秋，都是极明显的例子。
而就贾府四春来说，也可以看出四时之寓意。元春为春自不必说，探春住的地方叫秋爽斋；而迎春号菱洲，菱花盛开于夏季；惜春号藕榭，冬天正是最宜食藕的季节。第五回的判词和《红楼梦曲子》以元春和探春、迎春和惜春相对，正是春秋和夏冬的象征。元春和探春同为王妃，代表的是春天的灿烂和秋天的绚烂，正是两个最夺目的季节。其为烂也同，而其境其心不同。迎春和惜春似乎都有些弱，但迎春是弱而懦，惜春则是弱而刚，其为弱也同，而其迷其悟不同。自春夏而秋冬，从元春的天恩眷顾、迎春的安富尊荣、探春的回天无力，到惜春的遁入空门，四春构成了一个从生长到收藏的完整历程。如开头所说，这也就是贾府由始而终、自盛而衰的缩影。繁华之后，余下的只是叹息！
李念整编摘自《贾府四春》部分，原文2.2万字，小标题、插图说明为编者所加
【上下篇目录】
陈大康：李纨与王夫人婆媳没有对话的三重秘密 | 我读红楼梦3
作者：王博
编辑：钱亦琛 李念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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