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古典文学教授陈引驰
【导读】张炜读解古典文学专著系列(四卷本)在昨天(9月15日)上午举办的第137期文汇讲堂《心灵世界的多维解读》上由中外学者共同揭幕,特邀嘉宾新书出版方中华书局总经理徐俊致辞,复旦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古典文学教授陈引驰对张炜作品做专业解读。此前一天的张炜作品国际学术研讨会云集了数十位来自中文界的专家学者就张炜的文学艺术创作进行深入探讨,会议花絮图集请见文后精彩瞬间。本期讲堂由上海交通大学和文汇报社共同主办,交大外国语学院多元文化与比较文学研究中心和文汇讲堂承办。本篇分享陈引驰发言内容,其余部分见文末链接。
鲁迅先生曾经捐资印过一部书叫《百喻经》,其中有一则非常有名的寓言《三重楼喻》。说的是一个十分富有而愚蠢的人,看到隔壁邻居造了一栋楼有三层之高,非常华美,他很羡慕,就找到造这个楼的匠人,希望他帮自己也造一栋这样的楼。匠人答应了,准备着手丈量地基。造楼的主人见了就对匠人说,别那么麻烦,我需要的就是和隔壁一样高一样漂亮的楼宇。匠人自然没有办法完成这样荒唐的要求。
这个寓言的原意是人做任何事都不能超越自己当下能力所限的范畴,佛教里面修行是有一个次第的,要一步一步来做,不能躐等,超越那个次第,最后修行是没办法完成的。
我们也可以对此做一个相关引申,即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基础、来历,如果没有这个基础、来历,未来发展是可虑的,总有一天要回来补课。所有事情都有这样的基础,中国文学有悠久的传统,从早期《诗经》《楚辞》,甚至可以推至商代的甲骨文,数千年历史文化源远流长,这在世界各文学传统当中是少有的。
中华书局总经理徐俊在致辞中表示,在这个需要内心原动力的时代,我们愿以出版张炜读解古典文学专著系列为契机,和广大读者一同用心面对经典,用回归原点的阅读激活我们民族的审美能力
魂飞天外:现当代文学接续外国传统,来历不在本土
但是最近一百多年其实有些特殊,我不是说这个时期的中国文学没有基础、来历,中国近现代之交开始的文学当然不会是凭空而来的,只是很大程度上来历不在本土,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说,这个时期的文学大多是“魂飞天外”,许多源头需要追溯到海外。
如果对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文学有一定了解的话,就知道所谓的“白话文学”的积极推展,乃至最早反对白话文学的声音,都不是来自中国本土,而是出现在海外——胡适及其反对者,都在美国。而很多作家最初的创作也是在海外展开的,鲁迅最早在日本,巴金最早在法国,老舍重要小说的创作在英国。我个人认为,甚至从物理空间来讲,中国近现代之交的很多文学都是域外起源的。即使中国本土发生的文学,其精神源头也很可能更多接续外国的传统。冯至先生抗战时期在昆明,每周到学校上课,借几本书包括歌德的诗集回去读,当他走过郊外的那些田野,文思涌动,头脑中回旋着十四行诗的诗句之时,我想,他心中出现的恐怕不是李白和屈原的诗句,而是歌德、里尔克。
诗人冯至年轻照,右为冯至1990年9月17日在北京寓所
人能弘道:张炜持续对话传统文化,将载入文学史册
不是说中国现当代文学不应该以外国优秀的文学精神为支柱,张炜先生也提到他20来岁的时候,他的整个阅读书架都是西方作家写下的经典文学作品;问题在于中国传统在当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中国文学应该将中国的传统作为一种可能的资源。从整个中国文学的图景来讲,有些文学的脉络完全可以将其他文学传统作为其精神的来源,同样也完全应该可以有继承中国传统的脉络存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张炜先生20多年对传统持续的关注、持续的对话、持续的书写,形成这样几部书,以古典的心灵作为对话者,是非常有意义的。
刚才的短片提到“守夜人”的概念,寓意着勇敢的文化传统的承担者,他们站出来承担这样的一份责任,打开这样一种中国文学未来发展的可能路径。
过去理解的传统是曾经存在的东西,流传至今;而实际上,传统在很大程度是后代,也就是处于时间下游的我们,对于过去存在的资源进行选择、进行重塑的结果。中国古话有云“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非常突出人的主体性作用。道,一个崇高的意义价值存在在那里,如果被后代遗忘,没有挺身而出的承担者接续这样的传统,恐怕这个传统就会断绝。真正的传统是由那些勇敢的承担者来承担的。张炜先生著作的意义从这方面来讲非常重大,应该会被文学界或者未来整个文学史记住。
对话大家:学养深厚、反省当下,作家当研读古典文学
张炜先生四部书的内容非常丰富,从细节方面谈了很多问题,关于《诗经》《楚辞》中的重要作品有自己的解读,同时也呈现了整体的感悟和讨论。我这里只从总体上谈几点观感。
第一,张炜先生对话的对象都是中国古典文学当中的大作家和大经典。《诗经》《楚辞》是中国文学毫无疑问的大经大典,几乎每一个传统文学家都会把它们当作重要的经典来阅读。而提到李白、杜甫,大部分学者或一般读者恐怕都会把它排在中国诗人的最前面。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从人格来讲,对自己的生活认识、对那个时代的认识、对自己的准确把握的方面,乃至将这一切呈现在自己的作品之中,都是完成度非常之高的诗人。
张炜先生选择重要经典,选择重要的三个诗人来讨论是非常值得肯定的。因为如果你选择了李商隐,选择了寒山,当然也可以,但是他们恐怕撑不起整个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龙骨。
张炜关于《诗经》《楚辞》中的重要作品有自己的解读
第二,张炜先生的著作有他的精彩之处。他不仅仅作为一个很有成就的作家在读这些经典,他也有很多学养在里面。谈到的一些问题非常重要。比如在《诗经》部分提到诗和乐的分离是一个大关节,后人理解《诗经》往往离开当时的背景。当时的《诗经》中的诗都是有音乐结合的,文字和音乐结合时,音乐绝对是第一位的。今天我们都是通过文字来理解,脱离了音乐的场景,我们的理解可能会有偏差,不能完全体会其中礼乐文化的价值。张炜先生在开篇就把这一点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提出来,这完全能够体现他有对《诗经》的学术把握和学养在里面。
第三,张炜先生的书,当然不是一本文学史教科书,不是一本中国古代文学的知识手册。它里面有学养,有知识,更多的是他与古代伟大作家对话的种种感受、种种思虑。当然我们可以把这种感受和思虑,作为我们对传统认识的一个方面来看待,但更重要的是,这展现了他站在当今这个时代对于传统的吸收或介入,对于当下文化和社会的一种反省。一方面有同情的了解,同时又有深切的批判。比如他特别比较了李白、杜甫和孔孟的不同,张炜先生提出孔孟有具体的行事方案,甚至屈原也有实际的政治经验,而李杜恐怕由于没能进入政治社会核心而产生了一种渴望和焦虑,发出了很多原则性的大言,对于文人的政治、社会的参与,张炜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以前的史书里对杜甫有一个评语,称杜甫个性“褊躁”,他作为一个反省者,一个对社会的批判者和思考者有很重要的意义,但是未必能够从事实际的政治。
文化延续:张炜笔下的“大传统”,缔造文学未来脉络
张炜先生的四部书可能不必作为古典文学的学术著作来看待,它们有其特定的姿态。在很大程度上,他关注的一些重要问题,中国传统文学的精神走向,中国作家的人格、魅力、缺憾,对于今天都有启发性。这似乎是1980年代气息的延续,那个时代可能不像如今乐于谈论文学史上诸多技术性的学术话题,这几部书好似那样一种文化姿态的延续。
最后,回到张炜先生这四部著作涉及的中国传统大作家和大经典,让人想起1956年美国著名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所提到的“大传统”和“小传统”的问题,大传统是以城市精英为代表的具有普遍性的文化脉络,小传统是民众、农村、世俗等方面的传统。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当中,对于来自民间、来自日常生活的小传统的吸取恐怕始终是不绝如缕的,许多作家包括张炜先生早年作品当中可能也会有很多这样的痕迹;但张炜先生这二十年所解读的重要经典和经典作家应该属于所谓大传统,这些大传统如何在张炜先生的创作和未来的文学中呈现,是我有限的闻见中所无知的,但确是我所愿了解和期待的。(整编:闻逸、李念)
【精彩瞬间】
中华书局总经理徐俊(右)赠予张炜用朵云轩纸自写的对联作为中秋礼物(贾雪飞摄)
9月14日张炜作品研讨会与会嘉宾合影(交大提供)
9月14日张炜作品研讨会下午的青年学者圆桌论坛,来自各地的赵月斌、王影君、邱田等11位做了交流(李念摄、文)
张炜作品研讨会上,张炜认真记录与会嘉宾的发言内容,他的1800万作品就是这样手写而出(李念摄、文)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思和(左)与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作为两界的领军人物相互切磋(李念摄)
张炜和陈思和多年未见,陈思和分享了对近作《艾约堡秘史》中主人公淳于宝册反差性的看法(王雪瑛摄)
张炜与上外高级翻译学院翻译研究所所长谢天振(左),谢天振提出要走出“以我为主”的传播误区(李念摄、文)
韩国文学与知性出版社社长洪廷善度完韩国中秋后第二天抵达交大会场,他介绍,1992年中韩建交后,韩国迫切想了解当代中国人,因而翻译了第一本张炜小说,9月底第三本译作《寻找鱼王》即将出版,第四本则是《古船》,洪廷善认为,张炜小说中的很多意象、文化,对韩国人并不陌生。左为合作者南京大学韩语讲师徐黎明(李念摄、文)
美国西肯塔基大学终身教授袁旺海分享《刺猬歌》中的人物关系谱,该书英译本2020年出版(李念摄、文)
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吴赟指出,语言特色和民族性是文学的本质,翻译要有所选择(李念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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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袁琭璐
视频:袁圣艳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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