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口词】热点问题的学术解读平台——文汇讲堂至今已举办了135期,汇聚了270余名各界精英和学界领军人物。2019年的“嘉宾新著先睹”,摘编学者、嘉宾从2018年7月至2019年年底出版的新著、序、主编说,展示学者们最新研究成果,彰显新时代的文化自信和中国力量。栏目将从7月13日起至12月,每周2-3期。7月刊发了9篇,8月将刊发13篇。
这个迎开学的周末来练练脑筋,感受对朱子和儒学的再思考。本期分享吴震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新书《朱子思想再读》。本书是吴震对于朱子学十余年来研究成果的集合。经过对朱子思想文本的具体性解读,通过对朱子学中个别问题的专题性思考,从而从理论内部进行发掘,探寻新时期中可待开发的思想资源。本文选编书中对于鬼神、祭祀问题的专题性探讨。宋明理学对鬼神讨论不多,但以专题的形式编撰的大概唯有《朱子语类》卷三“鬼神”。鬼神虽非儒学家的核心议题,但在儒学宗教中具有重大意义。
《朱子思想再读》,吴震著,责编钟韵,三联书店2018年11月出版,定价56元
【自序选编】
揭示被忽略的另种朱子学风貌
当今的中国哲学特别是宋明理学领域已取得了丰厚的成果,各种专著层出不穷,它们在理论广度、议题深度以及诠释视野和方法取向等方面都出现了喜人的变化。然而一段时期以来,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与阳明学以及阳明后学研究领域的各种专题论著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的学术现象相比,朱子学以及朱子后学研究领域的专题论著却有略显“冷清”之感。就笔者管见所及,撇开海外学界不论,就大陆学界而言,自1981年张立文先生《朱熹思想研究》和1988年陈来先生《朱熹哲学研究》出版以来,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以哲学史或思想史为视域的朱子学研究的专著(个别有关经学、传记以及论文集等专著或编著不在其列)竟然极为罕见,不免令人唏嘘。我的一个直观感受是:朱子研究存在很大的提升空间。
自20世纪80年代的朱子研究成为某种典范之后,若要有所突破,不仅需要广泛吸纳海内外朱子研究的学术新成果,更要深入朱子文本的内部,并对自己的理论视域以及问题意识等研究取径做一番自省工作。特别需要反省的是,自现代西方的学术范式及知识体系涌入中国之后,整个传统中国的古典学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面临被拆解或分化的危机,儒学乃至宋明理学的研究亦概莫能外,人们似乎已习惯于现代性的一套哲学观念模式,以至于理学思想原有的整体性和独特性却湮没不彰。所以关键在于:我们必须回归文本本身,着眼于其中的基本问题,尽量拓展理论视野。就结论言,本书对朱子学的“重读”属于一种问题史研究,正是通过对这些问题的多重探讨,或可能促进我们获得对朱子哲学旨趣的新发现。
本书所收八篇文章主要就上述朱子思想中的各种问题展开专题性的探讨,之所以称作“思想再读”,是由于这些问题在前人的研究中也有所关注,而本书所做的主要工作在于“重新解读”——即相对于前人研究而言,更注重从朱子思想文本中“重新解读”出未曾发现的某些理论新意。故本人的意图并不在于全面描绘朱子思想的“世界地图”,也不在于理学史的客观重建,因为所谓的历史“重建”往往难以容纳任何立场预设的思想诠释,而对于任何一种思想文本的“重读”都需要解读者对文本的重新理解;本书旨在通过“重读”朱子文本以重新理解朱子思想,揭示以往有所忽略的另种的朱子学特有风貌。
——吴震(2018年3月30日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正文选编】
朱子论鬼神的矛盾统一在祭祀实践中
“以祭祀言鬼神”在朱子鬼神观中胜过“以气释鬼神”
以气释鬼神,以祭祀言鬼神。历来以为,前者乃是朱子之论鬼神的最大之特色,也是其论鬼神的“矛盾”之所在(详见后述),其实在我看来,以气释鬼神的传统非常久远,甚至可以追溯到孔子,例如资料3.11所示,孔子就曾说过“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尽管从现代知识学的角度看,《礼记·祭义》所引“子曰”未必真是孔子语,但至少反映了早期儒家的观点,则无可疑,据此可说,孔子此语乃是儒家以气释鬼神的典型案例。当然,朱子以气释鬼神要比历史上任何一位儒家学者都要详尽严密,由此构建起朱子独特的鬼神观,这一点也是毋容置疑的。然而,在我们看来,朱子之言鬼神的最大特色更在于其以祭祀言鬼神。
《礼记》
诚然,当朱子将鬼神纳入气的领域来加以审视之际,他有一个明显的意图,亦即欲将鬼神置于自然哲学的领域来加以限定,以为若此便可对鬼神现象有一个合乎自然的解释,并以为以此便可彻底推翻佛教的灵魂不死、生死轮回等观点,同时也可从理论上抵制世俗社会的种种神怪学说,然而当朱子再三强调鬼神以祭祀言的时候,我们便可发现,鬼神问题对于朱子而言,与其说是一个自然问题,还不如说是一个宗教问题;与其说是经验现象上的有无问题,还不如说是祭祀实践中的信仰问题。为何这么说呢?这是因为朱子明显地意识到鬼神问题的言说,其实是一个涉及到如何与重视神灵崇拜、祖先祭祀这一中国文化传统抑或儒家文化传统相契合的根本问题。
祭神如神在:神的实在性表明了祭祀者的信仰、诚敬
毋庸赘言,在儒家文化中自有一套作为生活实践模式的礼仪规范,而在这套行为规范中,祭祀更是构成礼仪系统的不可忽视的重要成分。即便从历史文献学的角度,事实也很显然,反映儒家“圣经本意”的有关鬼神言说,除了《论语》《中庸》有一些思想议论以外,更多的涉及鬼神祭祀的具体论述则见诸《礼》经。也正由此,所以朱子经常强调:“如鬼神之事,圣贤说得甚分明,只将《礼》熟读便见。”这从一个方面透露出朱子之论鬼神为何非常注重儒家礼仪中的祭祀问题之缘由。我们说,朱子一方面从自然经验的角度来解释鬼神,但是另一方面这一解释趣向却并没有导致朱子对鬼神存在采取否定的立场,其因之一就在于,在朱子看来,尽管“鬼神只是气”,但更重要的是,人们必须将这种与气相关联的鬼神存在置于祭祀行为中才能作出更全面的合理解释。由此我们就可进一步说,朱子以气学理论来解释鬼神,又以气之感通、心之诚敬来解释祭祀中的“来格”“感格”等问题,两者其实有着理论上的一贯性而并非如有的学者所言朱子鬼神论已陷入自相矛盾之困境。
《朱子语类》,“如鬼神之事,圣贤说得甚分明,只将《礼》熟读便见。”
笔者想要指出的是,如果我们将目光转向宗教领域,我们则可说,祖先来格以及祭祀者的行为本身,归根结底,无疑是一个信仰的问题,换言之,鬼神是否存在,鬼神何以来格,说到底都与祭祀者发自内心的信仰有关而已经超出了“知”的领域。朱子之所以强调“鬼神之理即是此心之理”“尽其诚敬,便有感格”“人心苟正……可以对越上帝”等等观点,其缘由也正在此。又如,历来有一种观点认为,孔子所说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的“如在”两字正表明鬼神“非真有在者”,朱子对此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斥之为“此言尤害理”,原因在于朱子坚持认为“如在”两字正表明孔子主张祭祀须讲求“诚敬”,由诚敬而行祭祀,则鬼神“如在”。关于这一点,还有一条证据可以证明,如孔子曾说过“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佾》),对此,朱子解释道:“言己当祭之时,或有故不得与,而使他人摄之,则不得致其‘如在’之诚。”此“如在”一词,显然与上文“祭如在”相同,在朱子的观念中,祭祀如不亲与,便是违反了“‘如在’之诚”,故孔子有不如不祭之说。由此可见,将鬼神置于祭祀实践中来审视的态度,这是自孔子以来就有的儒家传统,朱子对此更有充分之肯定。要之,祭祀行为中的诚敬决定了鬼神在祭祀者心中的有无,在此意义上,诚敬所指向的乃是一种信仰心——导向对无限者的信仰。重要的是,这种信仰所指的对象总是具体的。因为祭祀活动并不能证明有一种抽象一般的神之实在性,所以,神的实在性取决于祭祀者的个人信念、动机乃至情绪。
清明祭祀场景
朱子鬼神论的当下意义:重视内心信仰,活动中“感格”
从当今宗教多元论者的角度看,神灵是否是一种超越的实在是很难回答的,宗教在本质上并不能表象这个实在,据此,上帝这类超越的实在性既不能独立于我们生活中关于上帝的观念,也不能孤悬于由此观念所从事的活动之外,所以只有通过宗教祭祀才能对超越的实在者获得真实的感受。朱子认为鬼神“自是难说”,并不意味朱子在存在论上认为鬼神为无,其实在朱子看来,“鬼神之理”就存在于“祭祀之礼”当中,人们只要坚定“诚敬”这一信仰心,便可由“气”的感通而实现与祖先之气的“感格”,鬼神的存在性正是在这样活动中才能得到证实。
根据麦克斯·缪勒对宗教的定义,宗教的涵义之一是指与感觉和理性无关的一种心理能力和倾向——对无限者的信仰。而在朱子对鬼神的理解中,也常常出现某种自然主义或心理主义的解释方式,当然这种理解方式大多是以《礼记》以及二程或张载为依据的,然而朱子强调“祭祀之鬼神”这一问题时,却凸显出其思想在鬼神问题上重视内心信仰这一要素的独特理解,而在我们看来,这一理解与孔子“吾不与祭,如不祭”的思想精神是一致的。只有通过实践才能体现鬼神观念的真实性,在此意义上,故朱子说“鬼神亦只是实理”。尽管祭祀的行为对象所指向的并不是鬼神本身,但是若没有祖先神灵这一观念,祭祀行为本身也会失去意义,人们的祭祀行为所依据的仍然是祖先神灵这一观念的真实性。所以朱熹说:“若道无物来享时,自家祭甚底?”
麦克斯·缪勒及其著作《宗教的起源与发展》
实证主义困惑、理性解释,朱子鬼神核心是强调实践的重要性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得出四点初步结论:1.鬼神为造化之迹、气之良能,这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解释,在此意义上说,鬼神为不可测、自是难言,而当朱子这样说的时候,其实他陷入了传统实证主义的困惑;2.为摆脱实证的困惑,朱子认为只有在祭祀活动中才能确认鬼神为实在,因为若无鬼神观念则不可能有祭祀活动,但这是一种具体的实在性,终极而言,鬼神毕竟是会“散尽”的,而这又是一种理性的解释;3.祭祀过程中的诚敬心是证实“鬼神亦只是实理”的关键,否则祭祀成了一种自欺欺人的虚假(“伪”)行为而已,孔子的“如在”正是这种诚敬心的表现,故曰“体物而不可遗”“诚之不可掩”;4.从宗教学的角度看,将神灵的实在性问题诉诸宗教实践的观点十分重要,这一观点表明祭祀是一种具体的宗教生活,而不是一般的(即不是具体的)宗教行为,如同语言总是具体的,我们不能说一种一般的语言那样,宗教生活有关神灵的观念也必然是具体而又实在的,从而具有实践之特性。
总之,我们可以说,对朱子而言,鬼神主要是实践的问题而不是言说的问题、是宗教的问题而不是气学的问题,朱子在鬼神问题上强调实践的重要性,这是朱子宗教思想的一大特色,我们惟有从这个视角出发,才能较为全面地把握朱子思想中鬼神论述的特质之所在。
——童毅影选编自第八章《鬼神以祭祀而言》,大小标题另加
【目录】
【作者简介】
吴震,江苏丹阳人,京都大学文学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上海儒学院执行副院长。现任中华日本哲学会副会长、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国际儒联理事等职。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宋明理学、东亚儒学的研究,特别致力于朱子学、阳明学、阳明后学、明清劝善运动、江户儒学等方面的研究。主要著作有:《阳明后学研究》《泰州学派研究》《明末清初劝善运动思想研究》《〈传习录〉精读》《当中国儒学遭遇日本》《东亚儒学问题新探》《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传习录》(即出)等。
2017年9月,吴震担任第113-1期文汇讲堂《世界伦理构建与儒家天下关怀》点评嘉宾
【编辑感言】
《朱子思想再读》是“文化:中国与世界”论丛下的新书。这套书以注重中国文明的独特性为起点,重新认识中国与世界。正如黑格尔曾说“中国是一切例外的例外”。吴震的这本《朱子思想再读》是一本“术业有专攻”的朱子研究的学术专著。易读之处在于吴震撷取朱子研究中的典型问题,通过专题史研究,以小见大,将一点问题讲深讲透,读来令人颇有心得。(童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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