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南京大屠杀口述史研究经历了哪几个阶段?
张连红:口述史在南京大屠杀研究中的运用由来已久,形成的丰富资料已成为南京大屠杀史料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一阶段,南京大屠杀发生后,口述记录便已开始,当时从南京逃到后方的难民,包括公职人员和参加南京保卫战的军人等,通过撰写回忆录或者接受媒体采访,控诉暴行。目的在于揭露。
第二阶段是抗战结束后,国民政府先后成立了“南京敌人罪行调查委员会”“南京市抗战损失调查委员会”“南京大屠杀案敌人罪行调查委员会”等机构进行了广泛的社会调查,征集南京大屠杀案的证人证言,为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提供证据。目的在于作证。
第三阶段是新中国成立后,相关部门组织在大陆的国民党军官撰写南京保卫战回忆录,口述南京大屠杀记忆。目的在于从历史记忆中吸取教训。
第四阶段,上世纪80年代,日本右翼势力否认南京大屠杀,将侵略中国描述为“进入中国”。南京市在编史、建馆和立碑的同时,对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展开了大规模系统调查,形成了一批珍贵的一手证言资料。同时,零散的口述采集也一直在不间断地进行,目的在于反击。
文汇报:近年来的口述研究又有哪些新变化?
张连红:从以上各阶段可以看出,南京大屠杀口述史研究的内容、方法、目的都处于不断的认识和深化之中。长久以来,南京大屠杀口述主要关注暴行,即幸存者受害史的特定一段,访问也比较简单,细节较为缺乏,共性大于个性,抽象记忆大于情感记忆。
近年来,口述逐渐侧重于幸存者个人口述史和家庭微观史,更能显现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对美好生命的剥夺、对心灵长久的创伤。南京大屠杀是千千万万个鲜活的个人、家庭的灾难,对幸存者而言,大屠杀的影响并没有随着战争结束而消除,肉体和心灵的创伤像梦魇一样一直伴随着他们的一生,甚至影响他们的后代。举个例子,我们在汤山发现一位幸存者,12岁时一边胳膊被子弹打断,噩梦一直在继续:成长中受到小伙伴嘲笑、农活也干不了、找老婆特别难、结婚了又因为穷离婚,儿子也是极为艰难地养大……一颗子弹引发的悲剧,一个快乐的少年、一个家族的命运就此改变。读完这个故事,全世界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厌恶战争。
文汇报:为什么要对幸存者后代做口述记录?
张连红:许多幸存者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通过陪同祖父辈参加各种纪念活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担起传承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的责任。
对这些后代做口述记录,第一个考虑是他们身份的特殊性。他们与幸存者朝夕相处,更了解幸存者的历史,对战争创伤体验更有“切肤之痛”。记忆传承是立体的、多维的、渗透式的,方式有很多,但幸存者后代这个独特的视角是不可取代的。家族记忆、家庭传承本身就存在,我们的口述记录,就是把家庭传承社会化,让更多人缅怀这段记忆。比如,李秀英在口述时,旁人只会听暴行,不会注意到,她可能会静坐一上午、可能讲完之后久久无法平静,而她女儿陆玲则会非常关注母亲神情、举止和习惯的变化。
第二个考虑,从求证到关爱,通过幸存者后代的口述唤起各方对这一特殊群体的关注,国外的研究中,大屠杀的确可能对幸存者二代、三代造成伤害。幸存者常常被当作历史证人的角色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相对于物质生活状况而言,精神创伤却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这种情况应避免发生在幸存者后代的身上。他们对祖父辈的名字和故事有多敏感?他们讲述后会不会整晚都难以入睡?我们不能仅仅在需要幸存者后代传承记忆时才想到他们,这样很有可能造成二次伤害,而是应投入更多的精力去抚平他们内心的创伤。
文汇报:未来,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南京大屠杀研究?
张连红:南京大屠杀的研究一步步加深,今后可在以下三个方面继续前进。
第一,加强学术性的深度客观研究,即真相。史学界应尽可能占有不同视角的资料,认真考证、比较不同史料。
第二,除了研究暴行之外,对创伤研究要加强、受害者和加害者都要包含在内,这是全人类的创伤记忆,只有在深深剖析精神创伤的基础上,才能真实地传递给外面的人,传递给后来的人,传递和平与希望。
第三,加强研究的国际性,要将大屠杀放到人类文明史的视角来思考。对于中日两国而言,南京大屠杀不是复仇的种子,也不该成为一种历史的包袱。我们的研究要和日本民众连接起来,形成更多的共识,而非更多的误解。同时也希望所有热爱和平的人都来研究这段历史。因为南京大屠杀不仅是南京记忆,更是世界记忆。
作者:赵征南
编辑:赵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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