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嵊州市贵门山,坐落于独秀峰下的鹿门书院掩映在林木重峦之中,一道清溪流经背后。
这座褐瓦白墙、檐廊相连的两层建筑建造于宋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它曾是乡贤之祠、求学论道之所,后来一度荒废,如今又传来了琅琅书声。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书院的负责人——语文教师吕红蕾、吕群芳两姐妹特地设计了红色诗歌朗诵、红色老物件寻访等活动,带领来书院游学的孩子游览当地的红色革命遗迹、听当地老战士讲那过去的故事。
▲鹿门书院夜景。(“鹿门书院”供图)
鹿门书院是民间书院兴起的一道缩影。在全国各地,越来越多的古老书院正修缮重开、新式书院拔地而起,或作为教育基地、游学营地,或充当学术论坛、研究重镇,重新汇入现代文化语境之中;而作为中国文化发展历程的地标性存在,书院的复兴也自然关联传统文化的回归与弘扬。如何避免让书院沦为纯粹的打卡景点?如何让书院重振传统文化教育功能?如何将古代书院精神融入到现代教育体制之中?近日,由书院中国基金会主办的 “莲子计划”研讨会在京举行,相关专家以及书院复兴工作的一线推动者们就上述问题展开了讨论。
传统文化的继承与研习
2018年早春,贵门当地一所初中的同学们聚集在鹿门书院,听吕红蕾讲明末清初戏曲家李渔的著作《笠翁对韵》。这是鹿门书院修缮重开后举行的第一堂课。据吕红蕾介绍,鹿门书院成立于南宋时期,由著名理学家吕规叔创办,理学大家朱熹曾应邀来此讲学,见此地山清水秀,闻书声琅琅,便以为“山有贤人良足贵,鹿门应改贵门题”,特地写下“贵门”两字赠与书院。
▲鹿门书院内景。(“鹿门书院”供图)
除朱熹外,吕规叔的侄子,理学浙东学派的扛鼎人物吕祖谦等不少鸿儒名流来此讲课授业,鹿门书院讲究文武兼修,学子们纷至沓来,成为辐射深远的文化之地。直到1904年,光绪新政下令“废除科举,广设学堂”,鹿门书院走向衰微,只剩下一座建筑残垣。
10多年前,吕红蕾曾到访过湖南长沙的岳麓书院,得知朱熹曾在岳麓书院讲学,开书院会讲之先河,由此,岳麓书院成为了当时闻名全国的学术基地。她忽然想到:800多年前,朱熹也来鹿门书院授课了三个月。“鹿门书院是藏在深山的一块璞玉,作为贵门人应该守护好这块璞玉。”吕红蕾、吕群芳两姐妹向嵊州市市委会建议,将重开鹿门书院纳入“助力乡村振兴计划”,吕家两姐妹在书院里开设了“字若星辰”的汉字课,讲解《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传统名著,还开展乡村公益研学活动——“鹿门书声”,活动有晨练、情景式古诗词学习、寻访文化古迹等,让孩子们“悟诗书之趣,得强体之旨,诵山水之章,歌明月之行”。
▲小孩们参加鹿门书院的游学活动。(“鹿门书院”供图)
两姐妹的尝试为日益凋敝的乡村文化注入了活力,鹿门书院也成为了孩子们研习传统文化、进入古人精神世界的时空隧道。吕群芳回忆,书院开展第一次游学活动的时候,孩子们看见鹿门书院有一副篆文写的对联,吕群芳念给不识篆文的孩子: “竹好能留客,云多不赠人。” 有孩子念叨:“这 ‘竹’像一幅画,好有趣啊!”于是,吕群芳便想到将汉字课定为书院的固定课程——在她看来,每一个汉字都是一块活的化石,每一个汉字都用它那形象的“外貌”,向人们讲述着一个个动听而有趣的故事,生动具体地昭示着历史进程的轨迹。她想带孩子重新擦亮一个个汉字,“体会优秀传统文化的力量与永恒”。比如,讲汉字与节气时,讲到汉字“冬”与“寒”,她还会讲立冬的习俗,诗词;讲汉字与本草时,她也会讲到那些由本草形态演化而来的汉字,既着眼文字之奥义,也采撷生活的妙趣。
▲小孩们参加鹿门书院的游学活动。("鹿门书院"供图)
除了贵门当地的孩子,有许多外地的孩子也在家长的陪同下来到鹿们书院游学。曾有学生在当期的游学日记中写道:“这次活动的快乐与收获,鹿门书院的台阶可以证明,叠石岩畔的梅树可以证明,既学到了许多汉字与古诗词知识,还收获了自然的野趣。”
有学者认为,传统书院的一个基本立足点,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承继和研习。当今,在中华传统文化被连根拔起一个世纪以后,在体制内教育尚无法完全承担起传承与弘扬传统文化的态势下,书院的复兴就显得格外重要。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中国书院学会副会长、中国教育学会传统文化教育分会理事长徐勇肯定了鹿门书院的探索模式,他建议,书院在传统文化教学上应更为开放包容,不能将传统文化狭隘地等同于儒家经典,把传统文化教育窄化为道德教育,而是可以从“经典”“常识”“游艺”三方面入手,为孩子们提供符合其兴趣与认知水平的个性化教学内容:“受中国教育学会委托,我带领的中国教育学会传统文化教育分会制定了《中小学传统文化教育指导标准》,我们提出传统文化教育,不等同于国学经典,更不等同于儒家经典,它是比国学经典、儒家经典更加开放、更加具有丰富内涵的理论。一定不能够像很多人倡导者所说的,自己喜欢《尚书》就让孩子读《尚书》,自己喜欢读《周易》就让孩子读《周易》,自己觉得《论语》重要,就让孩子读三百遍《论语》,传统文化教育一定要按照教育的规律、教育的逻辑来进行,那就是要循序渐进。”
对现代教育的针砭作用
作为中国传统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书院持续千年并且于多方面都发挥了巨大作用。书院改制之后,书院之名虽逐渐淡出,但是作为书院强大生命力的核心元素——书院精神并未因之而消逝,并且绵延至当代。徐勇认为,古代的书院曾有着祭祀、教育、藏书等功能。尽管这些功能业已消失或被现代教育所取代,但书院教学中的德智并重、师生融洽、崇尚个性等仍对现代教育起到了“针砭作用”。这意味着书院的复兴不仅是建筑形态的复原,不止于节日性、景观性的打卡地点,而要重建其笃学求真、论辩争鸣的文化功能,发挥静水流深的影响。
如今,国内许多高校都展开了书院制试点。其中,湖南大学内的岳麓书院已成为书院古为今用的范例。20世纪70年代,湖南省委托湖南大学管理、修复岳麓书院,延续其千百年来的人才培养、学术研究和文化传播功能。目前,岳麓书院已经形成从本科、硕士、博士到博士后的完整的人才培养格局。书院不仅将古代建筑与多媒体设备相结合,为学生们提供了优美的读书环境和丰富的藏书资源,还吸收古代书院的精神进行一系列教育体制的探索,如设立学业导师、班导师、生活导师和学业兴趣导师构成的本科生导师制,促进师生交流;强调“习礼育人”;组织常态化、制度化的“讲会”和“读书会”,鼓励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的切磋商讨、交流论辩……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邓洪波主张,书院可以成为现行教育体制的补充,知名传统书院尤其可与高校结合,聚拢人才,进行高水平的学术研究和文化创造。
▲岳麓书院。
除了对教育模式和理念的借鉴外,古代书院的另一大价值在于高度的个性化——作为“名贤精心之地,乡贤过华之所”,古代书院大多有精神领袖,祭祀当地的乡贤,教学内容也独具个性,有利于思想的百家争鸣。例如陕西省眉县横渠书院,据书院负责人刘泉介绍,横渠书院原为崇寿书院,北宋时期我国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关学”创始人张载曾在此设馆讲学。张载去世后,书院改名为横渠书院,由当地贤达陆续担任院长,既培育英才也训诲乡风,直至清末被废除。上世纪80年代末,当地政府对书院进行了重修,但书院的旧有功能一直未得到恢复,甚至“当地许多村民已不知道张载其人”。
▲横渠书院正门。(“横渠书院”供图)
有感于此,刘泉等人决定每两年邀请世界著名关学专家来书院举办一次大型国际关学研讨会和关学会讲大会外,为广大的中青年学者和大专院校学生提供研究、沟通、讨论、交流的平台,促进张载关学思想在青少年中的传承与推广。考虑到西安的科研院校众多,2018年,横渠书院在西安成立了横渠书院分院,与31所大学哲学院签订合作协议,定期开展张载正蒙读书会和关学思想青年学术沙龙活动,包括小型研讨会、学术茶话、思辨会、经典诵读等,不少高校学生和青年学者来此沟通意见、交流思想:大家不仅探讨关学,更讨论中外哲学领域的新观点、新思想以及对未来社会的展望等,有的甚至组织了志同道合的学术研究团队。落寞已久的横渠书院似乎又恢复成了昔日辩询道理、明达智慧的思想空间。
▲横渠书院举办的青年学术沙龙。(“横渠书院”供图)
“随着中华民族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与重视度的再度提升,书院成为一种新的文化载体与热点,可以说蓬勃多姿,方兴未艾,越来越呈现出活跃的风貌。” 北京市明德书院理事长、院长张顺平说道,“不过,现代书院才刚刚出现,从大的时空观看,尚处在恢复、萌芽、探索期,与古代书院的地位、作用、功能相比,还不能说成熟,也远未定型,现代书院的功能设置是一个值得所有同道认真严肃思考的问题,也是值得所有同道殚精竭虑、薪火相传去不懈奋斗的神圣使命。”
作者:彭丹
编辑:彭丹
责任编辑:陆正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