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王宁为国家图书馆开讲“国图公开课”
训诂学家王宁先生今年八十有三,她是章黄学派的传人。
何为训诂学?何为章黄学派?
中国古代教育有“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小学”学“书、数”;隋唐,“小学”分成了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三支,分别研究汉字的形、音、义,并把三者结合起来解读古书。清末民初思想家、学问家、民主革命家章太炎把“小学”改造为“中国语言文字学”。章与大弟子黄侃均致力于以语言文字和历史,来激发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其学术派别被后人尊为章黄学派。往上,章黄学派承继了清初顾炎武奠基的乾嘉学派,生发出以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为宗旨的现代国学;往下,黄侃的学生们在大学里传播和发展国学,嫡系学生陆宗达教授在北京师范大学创建了第一个以“中国传统语言文字学”为特色的学科点,培养出新中国第一批训诂学研究生,其中就有王宁。
训诂学已有2000多年历史,它能顺利走进现代么?
翻开三联书店出版的《汉字与中华文化十讲》,跟着王宁的娓娓道来,读者蓦然惊见,训诂学所映照的汉字之美犹如一幅徐徐打开的壮阔画卷。比如,她谈到“尘”字的演化,小篆中,“尘”是三个“鹿”加一个“土”,意指鹿群奔跑,步伐轻快,扬起细尘;繁体字里,三个“鹿”减成了一个“鹿”;简化汉字里,“鹿”改为“小”,小土即尘。王宁又由“鹿”谈到了“逐鹿”“伉俪”(“俪”的繁体字是“儷”)等词的由来,解析这些词所折射出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汉字与中华文化十讲》录编于她讲的国图公开课,这本书日前在第24个世界图书日上,一举拿下“中国好书”“文津图书奖”两项荣誉。
几十年的学术跋涉让王宁即便在荣誉面前也能保持独有的清醒。她深知,历史常常会因为受到时潮冲击而被现代所冷落,训诂学作为走进古籍、还原历史的工具型学科,或许注定是冷门。这就更需要以热心肠坐冷板凳,“因为现代永远浴于历史的积淀之中。扬弃一种糟粕和吸收一种精华,是必然在经过撷取和研究历史之后的。总要有一些具有国学基础的人去从事历史的撷取和研究工作,然后才能把历史交给民众”。
回望来时路,涵养她这一腔衷肠的,有父亲为爱女写下的警语,有恩师赠予爱徒的“金针”,有农牧民为读书人点亮的油灯,有信息革命对新时代学者提出的挑战……
【人物档案】
王宁,浙江海宁人,1936年出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名语言文字学家。
在中国传统语言文字学领域有多项创建:训诂学方面,创立了理论训诂学;文字学方面,创建了汉字构形学,提倡汉字字体学与书写汉字学。著有《〈说文解字〉与汉字学》《训诂学原理》《汉字构形学导论》等。
21世纪以来,她在汉字标准化、规范化和语文基础教育方面有突出贡献:是多项汉字规范的第一列研制人,担任2013年国务院发布的《通用规范汉字表》研制组组长,同时又是2017年教育部发布的高中语文课程标准研制组组长。
响应号召,学中文,赴边陲
1954年至1958年,王宁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她曾将上世纪50年代大学生的特点概括为:“他们大多在中上等经济条件的家庭中长大,经历过新旧两个社会,期盼自己站在时代的前沿,把学习的优秀和政治的进步当成铸造自己的标准。他们对祖国的强大有着一股痴情,希望达到忘我的境界而进入先进建设者的行列。”
风起云涌的年代把王宁如扁舟一般抛入大海,她颠沛沉浮,却沿着航标灯的指引坚定前行。
王宁祖籍浙江海宁,家世显赫:曾祖父是清末上海县的县长,在海宁盐官镇修建了“耐园”,是江南昆曲的领袖人物之一。祖父是著名的佛学居士,心中心法的第二代传人。父亲毕业于震旦大学,抗日战争胜利后作为工程师被派往山东修复胶济铁路。大哥是燕京大学中共地下党重要成员,生前曾担任中国新闻社社长兼总编辑。
12岁之前,王宁在父亲的教导下通读了《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完成了国学启蒙,又跟着家庭教师学习钢琴、芭蕾。但无论是诗书还是艺术,在父母眼里只能算一个人的修养,他们认为唯有数理化才能救国。父亲发现了女儿的数学天分,便刻意培养,不断“喂”难题,令小王宁渐渐上瘾。用心良苦的父亲慈严并济,专门写了幅对联贴在爱女的书桌前:“戒骄戒躁戒任性,耐劳耐苦耐吃亏。”
王宁的数学成绩一路拔尖,北大数学系是她的高考志愿。“不料学校动员我,要我同意保送北师大中文系。”那会儿,全国有一大半人不识字,急需中文教师。在国家需要和个人爱好的抉择面前,18岁的王宁忍痛割爱,选择了前者。
同样因为国家需要,4年之后大学毕业,王宁报名支援西部边疆教育,被分配到刚刚组建的青海师范学院。年轻的她对缺氧高寒的自然环境尚能适应,“运动”迭起的社会环境却让她屡涉艰险。
1961年,国家教育部决定招收新中国第一批文科研究生。王宁报考成功,回到母校。陆宗达先生将王宁等8位弟子领进传统语言文字学的殿堂。3年之后,中文系领导找王宁谈话:“陆先生希望你留在北京……你属于‘在职研究生’,青海师范学院的校长希望你回去……是留是回,由你自己决定。”
王宁多么想留在北京追随恩师、照顾母亲。那会儿,学雷锋运动如火如荼,一个普通战士崇高人格的感召使她回想初衷,一种使命感催促着她:“当初去‘建设青海’,并没有建设好,还是回去吧!”1964年,她与新婚的丈夫回到青海,不久被卷入“四清”“文革”的旋涡。到1983年被调回北京,她在青海又度过了近20载光阴!
◆1948年,12岁的王宁与父母兄弟合影于青岛
尊崇师承,变“不意”为“自觉”
1961年至1964年研究生学习的滋味,被王宁浓缩为4个字——苦尽甘来。
她虽有家学底子,但这对研究章黄之学是远远不够的。“这3年的从师,是一场学术的脱胎换骨,死记硬背知其事,冥思苦想得其理,没有陆先生的引导,我是一步也走不出来的。”
先是点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同时用大徐本作《说文》系联。王宁解释道:“这工作就是把《说文》甲条中与乙、丙、丁……诸条有关的各种形、音、义材料,全部抄到乙、丙、丁……诸条下,9000多条一一如此处理。”后来又啃《毛诗》《马氏文通》《论语正义》《孟子正义》……出于对章黄之学民族大义的感佩及对陆宗达先生的信任,王宁每天十几个小时刻苦攻读。但内心充满惶惑:一个现代人如何尽快接近古代?面对文化积淀如此深厚的古代文献,我们这一代人继承遗产的能力究竟有多强呢?如果我们过这一关还这么艰苦,还有可能再往下传吗?
当把《说文》系联做到第八卷,王宁忽然进入了“莫之求而自至”的境界,“明白了汉字的形音义都是互相关联的,一个字被周边的许多字支撑着,成为不可更改的它自己,‘汉字科学’的概念油然而生,内心的疑惑变成快乐的自觉。”形成语感与明了语理互相促进,王宁在看到古今差异的同时,越来越多地发现了古今的沟通,这让她喜出望外。
然而,苦尽甘来未及细细品尝,学术道路便戛然而止。再赴青海的王宁在政治运动中因受到迫害而离开讲台和书桌,七下农村牧区,在高原最贫瘠的山坳里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与农牧民相处。
那时,读古书是冒险的,但这些她吃了很多苦头才啃下来并初尝甜头的书,又如何舍得放弃?每次下乡,王宁总要在枕头里塞几册 《说文》《十三经注疏》 《史记》 《诸子集成》,又把音韵字表抄成卡片,藏进笔记本的封皮。为了独自温习,她主动要求睡柴房甚至马圈。
有一次,她偷偷读书时偶被房东和农村干部“抓了现行”,她本以为招来了祸事,但他们却投来了心照不宣的保护和尊重的目光。有天晚上她突然发现,油碟里多了两根灯捻儿,窗户被挡上了破毡。碰上烧灰肥等艰苦的农活,大队长就把王宁偷偷拉出队伍: “人手够了,你在家看书吧。”有一次,一个大队把24个孩子交给王宁,“教教孩子们吧,哪怕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好啊”。没有纸笔,村民就把地铲平,把树枝子削尖。孩子们很快就学会了三位数加减法和两位数乘除法,认识了两三百个汉字。王宁离开这个大队时,爹妈牵着孩子哭成一团,“啥时候才能再来一个教孩子们的老师啊!”在这之前,她在另一个山区还专为妇女、老人开了识字班。汉字认到500个左右,他们就能简单阅读了,于是每天都蹲在村口,等邮递员送来《人民日报》。几个脑袋凑一起看,不得劲儿,干脆把报纸一拆四份,看了再换。他们一看到不认识的字,就喊:“王老师快来快来!”王宁就给他们讲:“这是协作的协啊。看,它左边多像农具啊,协的繁体字右边是三个力,三个人出三份力,扶着农具一起犁地,就是协作啊。怕你们写起来麻烦,现在只留一个力,另两个力省略成它旁边的两个点。”这样一解释,村民们就把“协”这个字记得牢牢的。
身处被饥饿和贫穷笼罩的山村和草原,面对不识字却渴望读书的父老乡亲们,王宁曾经委屈、不平、焦灼、失望、痛苦的心渐被治愈。她有一种顿悟的感觉:“我已经得到真正属于祖国和人民的理解和默契,拥有这样人民的祖国不会没有希望!”
阴冷的山谷里,夜听松涛呼啸,仿佛让家乡的钱塘潮冲洗内心。王宁扪心自问:“是否愿意忍耐寂寞?是否能够吃尽苦头?”章太炎和黄侃师徒面对西学突起,曾顶着“保守”和“复古倒退”的骂名,在教育界摆开不合时宜的维护国学的疆场;陆宗达先生在训诂学销声匿迹的那些年,数次撰文呼唤训诂学的复生。先师与前辈的风骨与情怀,仿佛通过那阵阵松涛,给王宁的内心输送力量。她听见自己回答:“我可以!哪怕永远没有风风光光传播优秀传统文化的机会,我也要不顾一切,通过教育,为自己的民族留下一些文化的火种!”
在苦难中她明白,优秀传统文化从不属于个人,它是若干代人共有的财富,践踏它、舍弃它、甚至冷落它,都是对人民的一种背叛。她要为自己的民族和人民找回他们自己的文化精华!
◆1986年黄侃纪念会上,与陆宗达(前)、章念驰(左)、谢栋元(右)合影
顺应变革,让训诂学走入现代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让经历严寒的训诂学复苏返青。
陆宗达先生此时已逾古稀,北师大校领导对他说:“您这是绝学啊,得往下传啊。”陆先生想到王宁。1983年,经历异地调人的种种繁琐,王宁终于回到老师身边,成为他的科研助手。师徒之间依然默契的学术讨论在中断了19年之后,仿佛一个转身又回来了。19年来,王宁在严酷环境下以巨大的勇气、毅力和痴情积攒下来的关于文字、音韵、训诂学的许多想法,因为重新被老师点化而更加成熟。
拥有数学天分的王宁善于理性思考,在和陆先生讨论时,她从不问“这段书怎么讲”“这个字怎么解”等琐碎问题,而是把各种现象加以梳理,试着去解释,然后拿到先生那里请教、讨论。陆先生的老师黄侃主张“得其法而明其理”,正在创建训诂学基础理论的陆先生,又从爱徒身上看到了代代相续的学术追求。
宋代释师观有两句诗,“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意思是只让他人看到绣品,技法是密不外传的。章黄学派的师生关系反其道而行之。太老师黄侃先生曾写道:“古人云,不把金针度于人,亦何偏也,我与陆生谈诗是度金针耳……”黄侃曾将“金针”度与“陆生”,“陆生”又将“金针”度与“王生”。数年间直至陆先生于1988年故去,陆王师徒合写了《训诂方法论》《古汉语词义答问》《训诂学的知识与应用》等著作,这些基础理论让曾经古奥艰涩的训诂学,以更平易的面貌和更容易把握的规律为现代青年所接受、所应用。1996年,王宁又以《训诂学原理》一书,进一步完善了训诂学的基础理论体系。
而文明的加速显然甩给了王宁更多的时代命题。1981年,王选院士主持研制成功中国第一台计算机汉字激光照排系统原理性样机华光I型,此后数年又推出从华光到方正共5代产品,从此,汉字印刷告别了铅与火的时代,并且接受了信息时代的挑战而直接进入了互联网。1990年,中日韩将各自所用的汉字合在一起,正式发布了CJK字符集,含20902个包括简体和繁体的汉字,成为汉字第一个国际编码的基本集。这么多的汉字要在只有26个字母加上10个数字的美式键盘上经过输录进入电脑,必须有一套系统的交换码,由于各国编码不统一,汉字在传输过程中时常出现乱码,影响了信息的顺畅交流。为了研制汉字形码,很多计算机大家纷纷将汉字拆成部件,方法各异,形成一种“万码奔腾”的局面。
1994年,中国将CJK作为国家标准,国家语委成立了专家课题组,为20902个汉字进行规范的部件拆分。这时候,王宁从《说文解字》中采用系统论方法创建的汉字构形学已经基本定稿,依理拆分的规则制定后,为课题组打开了一度受阻的思路。举个例子,“颖”这个字怎么拆?不懂训诂学的人可能会将它从中间劈开,右边为“页”,左边就不是字了。完全按汉字构形的规律拆分则先拆出“禾”字,剩下的是“顷”,“顷”再拆成“匕”和“页”,“禾”是“颖”的义符,“顷”是“颖”的声符。有了字理为依据的规则,部件拆分顺利完成。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王宁在传统语言文字学的研究道路上迈开了新的一步。
躬别恩师后30年过去了,她谨遵师嘱,坚持培养传统语言学的优秀人才,而且适应信息时代的要求,在招收传统语言学博士之外,还连续招收了5届信息技术与文字训诂学交叉的硕博士。现在,她有了一支继承传统并走向现代的学术队伍。这支队伍有雄厚的文字训诂学功底,具有继承传统的意识和能力,以及发展创新的意志和担当,他们忘却名利、忠于教育,是传承章黄之学站立起来的一支生力军。他们不但在教学岗位上开创新课题,致力于传统语言文字学的人才培养,而且站在前沿,先后创建甲骨文、小篆字库,研制《通用规范汉字表》,开发《数字化〈说文〉学研究平台》,完成了《汉字全息数据库》等重大项目……这支团队于2018年被评为“黄大年式教师团队”。作为这个团队创建者和引领者的王宁,凭着她文理科思维兼具的优势,敏锐地运用信息化手段,终于一步步趋近了“让训诂学走进现代”的理想。
◆1997年,王宁(右三)与启功(左二)、钟敬文(左三)等合影
>>>记者手记
“三不”与养生之道
《礼记·学记》有两句话:“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孔子善教,其志绵延。教育亦是王宁心中最神圣的事,她说:只有守住教育,才能守住未来。
所以,她不顾高龄,依旧把课程排得很满,不仅指导博士,还从不放弃开创新课程,甚至不放弃对中小学教学的关注。她还是个“飞人”,几乎每周都要飞外地讲学。
看到她的新著《汉字与中华文化十讲》获了大奖,“好心人”劝她:“你有那么多好的想法,为什么先在课堂上讲出来,而不赶快出书?出书才能获奖,才能得到荣誉。”王宁淡然一笑:“人各有志吧。我们的很多师辈,学问比我们丰厚,道德比我们高尚,贡献比我们突出,但他们并没有什么荣耀的光环!跟他们相比,我们已经愧受了不少荣誉。”
有了教育的传志藉心,王宁对其他事很少萦心甚至非常粗糙。她常常穿起20年前的旧衣,“不坏,干嘛要扔?”她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坐在电脑前,因为太专注而废寝忘食、晨昏颠倒。王宁奉行“三不主义”——不吃补药、不遵作息、不为闲事生气。
如此轻视养生却依然精神矍铄。对教育的热忱与对名利乃至健康的淡然,分处于她生命哲学的两极,它们恰恰构成了最好的平衡——最好的养生之道。
作者:驻京记者 江胜信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陆正明 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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