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鼋头渚
这里是人们熟悉的江南,有锦绣的园林、芬芳的流水、儒雅的书生、婉约的红颜,有唱不尽的诗词歌赋,有看不完的笔墨丹青;这里又似乎与人们熟悉的江南有几分不同,园林的背景中有金戈铁马,流水的背景中有吴钩铮铮,儒雅的背景中有侠肝义胆,婉约的背景中有刚毅坚韧,诗词歌赋、笔墨丹青的背景中饱含无尽的风月,却又不缺一具具倔强的风骨——
他叫专诸,藏剑于鱼腹,酒宴之上刺杀王僚;他叫要离,自断手臂,剑戟丛中独战庆忌。这两个江南人的名字分别被写进了《史记》和《吕氏春秋》两部鸿篇巨制中,成为春秋乱世里忠勇侠义之士的代表——为什么史家书中的江南如此勇猛和豪放?
在我国宋元山水画作中,有一幅名为《渔庄秋霁图》的条轴,作者是一个名叫倪云林的江南人。画中的风景朴实淡雅,视野空濛辽阔,浅山、流水、云烟、树林,处处散发出超然脱俗之气,一种别样的韵味让后世的人们为之倾倒——为什么画家笔下的江南如此飘逸和豁达?
“具区吞灭三州界,浩浩汤汤纳千派。”早生华发的苏东坡望着万顷白浪,将生命中的豪情抒写在了天地之间,飘渺的山河似乎包裹着日月星辰,彰显出无与伦比的伟力——为什么诗人眼中的江南如此恢宏和壮阔?
明月从天上跌落,落在清澈的泉水里,落在枯涩的眼眸中,落在柔弱的琴弦上。干枯的手指拉出山水的清音,《二泉映月》的旋律让整个世界为江南的音韵动容——为什么盲艺人心中的江南如此伤感?
这样的江南,在无锡。
今生的风景里,藏着前世的秘密。一座江南的城,镌刻着一段别样的流年。
吴墟,这是后人对吴都废墟的感慨。正是吴墟,让太湖边的一座江南小城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放眼全球,人类耀眼的文明大多分布在北半球30度纬线附近,从古埃及的孟菲斯古城,到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再到古波斯帝国的苏萨、古印度的恒河,以及中国蜀地的三星堆,这条神奇的文明带一路抵达东海,正穿过一片名叫太湖的水域。丰饶的太湖注定将成为某种文明的滥觞,此时,太湖正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他叫泰伯,是中原周部落首领公亶父的长子,在他的背影中,镌刻着恭谦礼让、淳朴儒雅的赞誉之词。《史记·吴泰伯世家》记载,公亶父想把王位传给幼子季历,却因为“传长不传幼”的礼制而陷入苦恼。深明大义的泰伯和二弟仲雍主动请求离开周地,带领300族人东迁太湖。从此中原文化开始在江南传播,诞生了一个全新的地域文化——吴文化,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名叫“勾吴”的国家和一群自称“吴人”的部族。这段流传于上古时期的故事,史称“泰伯奔吴”。
泰伯、仲雍之后,吴的历代统治者一直深陷于矛盾与纠结之中。在中原大国眼里,吴是不入正统的“荆蛮之地”,可吴王身上流淌的是正宗的周王室的血脉,他不甘心遭此冷落。这个无足轻重的偏远小国悄然规划着争霸中原的宏伟蓝图。
当伍子胥、孙武投奔到吴国,吴王阖闾看到了崛起的曙光。史书记载,伍子胥来到吴国不久,就为阖闾主持修建了都城,整齐的官道、辉煌的宫阙、繁华的街肆、雄壮的军队,昭示着一个强国的崛起。厚重的青铜器皿、锋利的吴钩吴剑,江南的金戈铁马开始驰骋于中原大地,所向披靡。吴越之争终结了吴国的辉煌,公元前473年,越军攻陷吴国都城,绵延了700余年的古吴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恢宏的吴都也成了一片废墟,动人心魄的美丽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这黯然一别,就是两千年。
吴墟,这是后人对吴都废墟的感慨。对吴人来说,命运的转折促使他们的性情朝着另一个方向延伸开去,那就是尚武之风逐渐衰落,崇文成了显性的社会风尚。那时候不会有人想到,有一座城会以“吴墟”命名,而这座弹丸小城日后彰显出的文化将在华夏文明圈中闪耀熠熠光彩。
吴墟——无锡,在吴语中,这两个词的发音几乎完全相同。有学者考证,正是吴墟让太湖边的这座江南小城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从泰伯奔吴落脚无锡梅里,到吴越争霸梦断阖闾王城,勇武的吴国烟消云散,无锡却继承了“吴墟”的名字传递着远古的音韵,机缘巧合的背后似乎又隐藏着几分必然。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大儒朱熹的千古名句,道出了一座古城千年文脉经久不衰的真谛
吴地因水而盛,吴人因水而兴,水带来了江南生生不息的繁华。从无锡城中流过的古运河连接了长江与太湖,作为中国乃至世界上第一条有确切纪年的大型人工运河,它的开创者就是吴国的最后一个王——夫差。吴人的眼光是深邃的,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他们利用运河把太湖流入无锡腹地的河流和长江相连,谱写了襟江带湖的传奇。当一艘艘吴船满载手持吴钩的兵士沿着运河突入中原时,相互交融的水已把灵动、智慧的属性带到了无锡。
弃武崇文的无锡很快成了百姓心中的乐土,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把江南风景描绘成“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一般的美妙。温和的气候促进了农业生产的发展,在南北朝对峙的300余年中,北方战火连年、兵戎不断,南方却在诗酒与佛法中品读魏晋遗风的潇洒。这份从容自得吸引着北方士大夫们的脚步,中原礼仪与江南性情逐渐融合,江南开始从一个地理概念转变为文化概念。
北宋年间,无锡知县张诜始建无锡县学,这是无锡有史记载的第一所官办学府,历时847年之久的无锡县学走出了北宋抗金名相李纲、南宋初年四大诗人之一的尤袤。尤袤官至礼部尚书,致仕回到家乡无锡后,在惠山之麓创建锡麓书堂,他最得意的弟子就是无锡历史上第一个考中状元的蒋重珍。
明清两代,无锡的文化教育更为繁荣,先后共建书院、学社、私塾、蒙馆800多所,共学山居、崇正书院、莪香书馆、秦氏学塾、锡山书院、华氏书塾、侯氏书塾、学海书院、华氏义塾、安阳书院、杨氏书塾、养正义塾、过氏书塾、孙氏书塾、怀仁社学、芙蓉山社学、勖悌义塾、开化文社……对一个封建时代的县城来说,这样的办学规模实属罕见,而近代出现的各类新式学堂、专科学校乃至高等院校更让无锡屹立于中华教育事业的尖峰。抗日战争结束后,无锡的民族实业家们硬是在一片废墟的家园上陆续建造学堂达892所,其中荣德生创办的私立江南大学至今仍是国内高校中轻工业技术的翘楚。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大儒朱熹的千古名句,道出了一座古城千年文脉经久不衰的真谛。
也许是先祖身上特有的开拓精神,无锡的读书人在崇尚文化的同时却不迷信文化,他们敢于思考、敢于质疑、敢于创新,敢于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发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呼号。从东林书院的琅琅书声中,人们读到了一个与读书人相似却又不同的符号的雏形——知识分子。他们不是引经据典的工具,不是学优则仕的产物,而是勇于担当的学者、贤者和智者。
当东林党人在无锡城东的书院内针砭时弊时,另一个伟大的行者正以太湖为起点,开始了遍览三山五岳的旅程。30年后,一部40余万字的奇书《徐霞客游记》横空出世,行者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出了天地的广度,也丈量出了生命的厚度。
其后500年间,华蘅芳、钱穆、钱钟书、徐悲鸿、吴冠中、王选等大师相继出现,他们在各自的领域缔造出令人惊叹的成就。在今天无锡学前街附近的小巷内,人们依稀还能听得见钱大才子那句幽默风趣又疏狂不羁的豪言:“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当得了我钱某人的导师!”一代巨匠的书生意气为无锡的文化性情圈点下了生动的注脚。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六大工商业城市中,无锡是唯一完全凭靠中国人的智慧与勤奋崛起的城市
轻灵、练达、智慧、懂得变通,这是无锡人的特性,也是水的特性。
水是一种德行,如先哲泰伯;水是一种力量,如勇士专诸;水是一种操守,如东林义士;水是一种才华,如吴门学者。在中国传统的风水学中,水还是财富的象征。财富,对以修身治学以己任的大多数读书人来说,是不足挂齿的庸俗之物,是与学人应有的气质格格不入的。但是在无锡人看来,财富往往更能彰显出人的品性,“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孟子的警句成了无锡商人世代恪守的准则,他们善于审时度势,懂得顺应客观规律,利用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航运条件,为一代锡商独步天下打下了厚积而薄发的根基。
19世纪以前,无锡一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或隶属于常州府,或隶属于苏州府,当历史的车轮行进到19世纪后半叶时,无锡突然脱颖而出,一举成为中国民族工商业的翘楚。随着外来资本入侵的加剧,传统的晋商、徽商都因经商理念过于保守、无法适应新的社会形势而黯然退出商业贸易的舞台,精明的无锡商人却勇敢地在艰难的时局中蹒跚起步。到1929年,无锡工业总产值达7726万元,产业工人超过7万人,居全国第二位,仅次于上海。1930年代,无锡面粉产量占全国12%,蚕丝产量占全国40%,乱世中的奇迹更彰显出“实业救国”梦想的壮丽。
一个三等小县城,就这样被一群脚踏实地的商人建成了继上海之后东南沿海的第二大民族工商业中心城市。在当时的中国六大工商业城市中,无锡是唯一完全凭靠中国人的智慧与勤奋崛起的城市,是完全意义上的民族资本。
今天的荣巷是无锡城西一处宁静的街区,青砖黛瓦马头墙,一切还保留着大半个世纪前江南小巷的风貌,但一座刻有“荣氏故里”字迹的牌坊在隐约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传奇。不论是名冠上海滩的“纺织大王”荣德生,还是后来当选为共和国副主席的荣毅仁,他们都以赤诚的锡商情怀造福乡梓、心系民生,他们把富可敌国的物质财富捐献给了国家,同时也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笔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朴实的无锡人,用自己的言行默默诠释了经商之道的含义。
在经济文化发展的同时,异彩纷呈的民间艺术也独领风骚。在无锡东郊的鸿山曾发掘出一座战国时期的贵族墓葬,出土了全套礼仪仪仗和乐器,仿佛为无锡艺人创造的享誉世界的民间音乐《二泉映月》提供了追根溯源的线索。
一壶用紫砂煮开的清茗,一曲用吴侬软语演绎的锡剧,一幅意境空濛悠远的山水长卷,一块绣有精美纹样的手帕,一部讲述学以致用道理的典籍,一座装点有亭台水榭的园林,这些构成了无锡百姓的人格和意趣。
作者:宋羽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杨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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