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乌力吉在奈曼旗观察沙蓬生长情况。|王星 摄
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内蒙古自治区草原英才、科技标兵、蒙医药研发创新团队领军人才……从事蒙医药研究这些年来,内蒙古民族大学蒙医药学院院长奥·乌力吉所获的荣誉着实让人惊叹。但每每介绍起自己,奥·乌力吉却从不会拿这些说事儿。常被他挂在嘴边如数家珍的,反倒是“冠心舒通胶囊”“广枣通脉胶囊”“海伦胶囊”“蓝红胶囊”“清咽利喉胶囊”那一个个让外行人有些陌生的蒙药新药。这些药无一例外,均是他和他率领的团队潜心钻研多年的研究成果。
蒙医药学,是蒙古族的优秀文化遗产,它具有完整的理论体系和独特的诊疗技术,至今已走过2700余年的风雨历程。而内蒙古民族大学蒙医药学院所在的通辽市,恰恰是全国蒙古族人口最为集中的地区,同时也是我国蒙医药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从1985年大学毕业至今,土生土长的奥·乌力吉在这一领域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在他的努力下,一个个悬壶济世的蒙药新药研制成功,一批批年轻的蒙医药人才走上了救死扶伤的工作岗位。对这个纯正的蒙古族汉子而言,这便是他最为看重且最为快乐的时刻。
盼给沙蓬添新用
9月20日,奥·乌力吉原本和记者约定在办公室完成采访。但上午的一通电话,让他临时决定赶去近两百公里外的奈曼旗。电话那头的席·额尔和木告诉他,当地村民已收割了1万斤沙蓬并打包完毕,堆放在一处农家院内。
沙蓬,是奥·乌力吉在4年前开始研究的一种生长于沙丘中的藜科植物。他和他的团队发现,沙蓬降糖作用显著,且对高血糖及糖尿病都具有良好的治疗和控制作用,为此,奥·乌力吉特地申请了专利对其进行保护。席·额尔和木是土生土长的奈曼人,也是当地的统战部长,对于沙蓬他们并不陌生,很多老百姓会因其口口相传的清热解毒功效而用它们来泡水喝,但广袤的沙漠上,大片自然生长的沙蓬并没有得到更多有效的利用。
既然沙蓬对人体有益,能否想办法将其研制成保健品甚至药品呢? 带着当地百姓的期待,一年前,席·额尔和木经人辗转介绍找到了手握沙蓬相关专利的奥·乌力吉。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对沙蓬进行进一步的深入研究。这次请奥·乌力吉前来,一是想带他实地看一下当地的沙蓬生长区,二是赶在花期前收割了一些沙蓬,请他带回去做进一步的提取实验。
中午12点,奥·乌力吉在学校车库和司机霍师傅匆匆吃了个烧饼便启程上路。三小时后,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奈曼旗白音他拉苏木的一片沙地之中。此时的沙蓬大多已开花。在沙地里看上几圈,带刺的花骨朵已在不经意间扎满了奥·乌力吉的裤腿。一边仔细端详,奥·乌力吉一边用手机拍下不同角度沙蓬的照片,喃喃自语:“没想到这里真有这么大面积的沙蓬,接下来实验的材料不愁了。”
随后,奥·乌力吉被领到了一处农民家,260多袋约1万斤已打包完毕的沙蓬整齐地堆放在院落一角。“得亏这些天没下雨,否则一淋湿的话,大伙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我这就联系卡车和场地,明天就将它们运出去。”几个电话一打,相关事宜便对接完毕。
“奥教授,您看您这专利,以后有没有可能转让给我们当地?”席·额尔和木问。
奥·乌力吉笑而不答。
下午的第三站,是白音他拉苏木政府。在席·额尔和木的引荐下,奥·乌力吉和一位当地领导接上了头。奥·乌力吉当着他们的面,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透:“我们知道沙蓬是个好东西,这在史料里都有记载,清热解毒的作用,老百姓也都明白。现在通过这几年的研究,我们发现了沙蓬有两个新功效,一是降血糖,二是保护肾脏,尤其是针对糖尿病引起的肾脏损伤有保护作用。所以我们才申请了专利保护。你们想通过开发沙蓬资源发展经济的急切心情我很理解,但科学研究是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研究新药,动不动就要花上个十年八年的,即便是做保健食品,时间虽然短点,但也需要大量实验数据来支撑,急不来的。”
“现在我们能做的,首先是要确定未来的研究方向,到底是做药还是做保健食品? 做保健食品的话,是做吃的还是喝的? 这些,都需要通过科学实验来确定沙蓬最有价值的作用点,然后寻找合适的合作企业一同参与开发。在我看来,如果确定要将沙蓬产业化,那未来可以直接在这里建立初加工厂,完成沙蓬的初加工和预处理。一来省去了草料来回运输的不便,二来也可以为当地创造就业岗位和经济效益。作为一个内蒙人,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研究让这些内蒙的‘好东西’在这儿就地转化,造福广大老百姓。当然,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你们的耐心配合。”奥·乌力吉说。
坐上车,离开白音他拉苏木已是傍晚5点。回程的两个多小时里,奥·乌力吉已忙不迭地通过手机,将下午了解到的信息与学生们交流沟通。这些年,类似的田间地头,奥·乌力吉跑了不少。尽管作为院长的他平日里行政工作十分忙碌,但他仍会挤出时间,去农村多走走看看。在他看来,能通过自己的技术,切切实实帮助到农村群众,是长久以来的不变心愿。
▲奥·乌力吉教学生如何进行蒙药材生物学特性观察。
潜心钻研的“拓荒者”
1961年出生的奥·乌力吉,从小在科左后旗朝鲁吐镇的白兴吐嘎查长大。在他的记忆里,缺医少药,一直是家乡人民不可名状的痛。小时候,他的母亲身体不太好,经常会有些牙疼、胃疼之类的难受,却苦于无处看病。每次奥·乌力吉就只能去村里唯一的蒙医大夫家求诊。大夫未必会出诊,但会根据情况给他开一些药。拿着这些药飞奔回家,仿佛就带回了希望。从那时起,奥·乌力吉便在心里埋下了长大后当医生为父老乡亲服务的志向。
高考时,奥·乌力吉义无反顾地把内蒙古医学院蒙医专业作为了自己的第一志愿。1985年,大学毕业的他如愿被分配到了家乡通辽的内蒙古蒙医学院(内蒙古民族大学蒙医药学院前身)。在学院附属医院心脏内科进行了两年临床工作后,奥·乌力吉便正式投身教学与科研工作。他喜欢钻研蒙医药史,由于学院教材匮乏,奥·乌力吉便利用业余时间去走访各地的民间蒙医大夫,收集各种第一手资料。
据奥·乌力吉介绍,内蒙古的大草原和森林中有着丰富多样的植物,其中有很多都可以做药用植物,而生活在那里的蒙古族人民通过逐步的摸索和学习,用这些药用植物来治疗各种疾病和外伤,积累了丰富的药物学知识。而现代蒙药学是在蒙古民族传统医药学基础上,汲取了藏、汉等民族的精华而形成的独立医药体系。
与以阴阳五行为理论基础的中医有所不同,蒙医以“赫依”“希拉”“巴达干”三根的关系来解释人体的生理、病理现象。所谓“赫依”,是指各种生理功能的动力。凡是思维、语言、动作及各脏器的功能活动,都受它支配。如果“赫依”功能失常,则会导致脏腑功能减弱,表现为神志异常、失眠、健忘等。“希拉”有火热之意。机体的体温、各组织器官的热能及精神的振奋等都是“希拉”在发挥作用。“希拉”过盛,就会发生各种温热病,如口苦、吐酸、神情狂躁等表现。“巴达干”是指体内的一种粘液状物质,具有寒性的特征。“巴达干”的功能失调,除了表现为一般寒性征象外,还易导致水液的停滞不化而出现各种分泌物增多的现象。“对于病患来说,其实两者最直观的区别在于蒙医习惯用生药,量小,劲儿大,起效快;中医习惯用熟药,量大,劲儿小,起效慢。”奥·乌力吉说。
刚工作的那几年,每当逢年过节回家探亲时,月工资仅60元的奥·乌力吉,都会配好上百元钱的蒙药带到村里,给有需要的乡亲看病、配药。那时,他觉得能这样帮到乡亲们就已经不错了。1992年8月12日,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让奥·乌力吉的世界陷入一片灰暗———59岁的父亲突发心肌梗塞在老家去世了……
回忆至此,奥·乌力吉突然起身走到办公室窗边,悄悄抹了抹湿润的眼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促使我后来的研究方向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当时在通辽地区,心血管疾病的发病率逐年上升,且患病年龄日趋年轻化,我想发明一种用来对付心血管疾病的蒙药,让后来人少受类似伤害。”他缓缓对记者诉说。
当时的奥·乌力吉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蒙药研究者,要发明一款新药,谈何容易?父亲去世一个月不到,他便选择前往西安医科大学参加为期一年的外语培训。在那里,奥·乌力吉认识了许多当地同行,也大致了解了开发一款新药的详细流程。回到内蒙后,他着手启动了第一款新药的研发工作,并给这款新药起名为“活心神”。广枣、沉香、丁香、天竺黄、冰片———“活心神”最初的配方,源于奥·乌力吉从牧区的老一辈那了解得来。
在上世纪90年代,要研究一款新药,前期投入至少需要二三十万元。这对奥·乌力吉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幸好,他的创举得到了内蒙古自治区教育厅和学校的鼎力支持,“活心神”也得以“卓力冠心康”申报立项。在研制过程中,奥·乌力吉还有幸在一次培训中听到了中国工程院院士李连达的讲课。会后,他便鼓起勇气给李连达写了信,请教新药研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身为中药药理学的权威,李连达给这位“后来者”回了好几封信,并表示能在技术上支持他的研究。在李连达的帮助启发下,配方中的沉香最终换成了丹参,“卓力冠心康”也最终定名为“冠心舒通胶囊”。
1995年底,“冠心舒通胶囊”的相关实验完成;1997年,上报到卫生部进行新药审批。等待审批结果的那大半年,奥·乌力吉为了“冠心舒通胶囊”的成败“操碎了心”。一方面,他担心审批能否通过;另一方面,又急于找到药厂将其成果转让,因为当时学校为了这个药已前后花了30万元,如果找不到买家,无异于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在李连达团队的帮助下,陕西步长制药最终抛来了橄榄枝,以60万元的价格将“冠心舒通胶囊”的研究成果一次性买断。1998年,“冠心舒通胶囊”拿到了卫生部的批文。2002年,“冠心舒通胶囊”取得了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颁发的新药证书和生产批件。这不仅是国内首例三类蒙药新药,也是第一个快速改善冠心病、心绞痛的现代专利蒙药。次年,该药顺利上市,并在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推广应用,至今已有约9000万名冠心病患者从中受益,其产值突破10亿元。
奥·乌力吉在父亲离世时许下的愿,终于实现了。
▲2015年4月28日,奥·乌力吉在北京参加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暨表彰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大会。
为蒙医药学争得博士点
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此后的研发之路平坦了许多。这30多年间,奥·乌力吉一共研发了5个蒙药新药,获得了15个发明专利,发表了200篇科技论文,出版了7部专业著作,获得了10个政府科技奖项。
由他个人出资研发的第四个新药海伦胶囊,主要针对脑血栓后遗症,该药在2012年取得临床批件。当时,有外地药厂试图花1000万元收购其研究成果,但奥·乌力吉不为所动,最终通过学校将该药的研究成果捐给了通辽市人民政府,用于开展校地合作,助力当地企业发展。如今,该药正在当地药厂进行二三期临床研究。
在内蒙古民族大学,奥·乌力吉所在的蒙医药学院无疑是最忙碌的学院之一。用学生的话来说,因为奥院长的认真,节假日或寒暑假在学校里跟着他加班加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也正是基于他的这份执着,让学院的每一个老师和学生都心甘情愿地跟随他,脚踏实地投身蒙医药事业。
从前,蒙医药学没有博士学位授权点。放眼整个内蒙古自治区,也没有医学类博士点。奥·乌力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2011年,得知我国在全国范围内遴选服务国家特殊需求博士人才培养项目,奥·乌力吉义无反顾地建议内蒙古民族大学申请蒙药学博士人才培养项目。
“我记得当时的竞争相当激烈。全国一共有188个学科申报,但最终只能有30个专业能取得博士点。从2011年的9月到12月,我们一共参加了3次答辩。我作为主答辩人,和我们学校的两位领导一起在北京忐忑了整整3个月。当时我们整天茶饭不思,一心想着要怎么拿下这个博士点。”奥·乌力吉回忆道。
他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用一个鲜活的事实,打动了评委会:“我们的蒙医药学发展,本该处于世界领先的地位,但由于学校没有自己的博士点,所以只能和蒙古国相关高校合作开展博士学位教育。要知道,蒙古国上世纪80年代才开始恢复蒙医,当时他们都是派人来内蒙古学习的,可如今我们的老师却要到以前的学生那去要这张传统医学的博士文凭。更何况,实际的博士阶段授课和实践都是在我们蒙医药学院完成的。于情于理,咱们国家,都需要这样一个博士点……”
最终,蒙药学博士人才培养项目在入围的30个学科中排名第八,在民族类学科中排名第一。自2013年该项目开始招生起,如今已有2名博士生顺利毕业,在校博士生14名,其中来自蒙古国的学生就有3名。在奥·乌力吉的积极争取下,蒙医药博士人才培养从原先只能由国内到国外培养的单向选择,变成了国内外互动的双向选择。
如今,蒙医药学院已是内蒙古民族大学最具特色和科研实力最强,且最受考生欢迎的学院之一。每年,都有300多名蒙医药专门人才从这里毕业,去往全国各地。记者注意到,奥·乌力吉几年前申请的自选车牌选用了字母“MY”寓意“蒙医”,而几天的采访下来,记者又在蒙医药学院门前看到了好几辆牌照为“蒙G·MY”打头的汽车。一问才知,原来车主都是蒙医药学院的老师。大家并没有商量,而是不约而同跟随了奥院长的脚步。有两位新进的老师,还分别用自己的毕业年份作为车牌的后缀数字。其传承和凝聚力,可见一斑。
▲奥·乌力吉和他的蒙医创新团队。
“水丸”的红不见了
在通辽,最早的医学记载正是来自蒙医,传承千年的蒙医药文化早已深入人心。为了将蒙医药产业进一步做大做强,近年来当地先后成立了10余家科研机构,基本形成蒙医药产、学、研全产业链。2013年,内蒙古蒙医药工程技术研究院依托当地政府、相关企业和高校成立。2015年,当地又牵头成立了内蒙古蒙医蒙药产业技术创新战略联盟。
对奥·乌力吉而言,这一系列机构的相继建成不光是让他平添几个头衔那么简单。这其中,既凝结了包括他在内无数蒙医药人的心血,也为他们更好地发展蒙医药事业提供了强有力的公共平台支撑。在他看来,在蒙医药产业化过程中,有很多共性的关键问题,是学校、药企甚至地方政府没法单独解决的,但现在可以通过平台凝聚成一股合力来共同完成。
他给记者举了个例子。
在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网站上,最近有一份有十三种蒙药水丸性状修订公示稿。这些蒙药的性状,分别由原先的红色、暗红色等变成了如今的黄棕色、棕褐色等。奥·乌力吉告诉记者:“长久以来,水丸的部颁标准就是红色,要达到这个标准,处方中的朱砂、银珠必不可少。但实际情况是,制作红色的水丸面临着重金属超标的威胁。这些,药厂一直都知道,却又无力去改变,只能照着标准生产。”
“蒙医蒙药产业技术创新战略联盟成立后,光就这个水丸的颜色问题,我们就召集27个会员单位开了6次研讨会,大家各抒己见,提出修改意见,最终共同形成一套方案报到了国家药典委员会。现在公示的这个新标准,就是根据我们的方案所形成的。一旦新标准开始实施,不仅能进一步提升这些水丸的产品质量,确保广大百姓的用药安全,还可以使各家药企每年节省几十万至上百万的原材料添加成本。”奥·乌力吉介绍道。
由奥·乌力吉担任院长的内蒙古蒙医药工程技术研究院,这两年也成了蒙医药科学研究、人才培养、成果转化以及国际合作的一块高地。研究院共配备了30多名研发人员,除了本土培养的,还有不少从外地引进的高端人才。当地多数有关蒙医药发展的前沿课题,如今都由该研究院来具体承担。目前,该研究院正在开展86版“内蒙古蒙药材标准”的提升任务,进一步助推蒙医药产业化进程。
晚上8点,一天舟车劳顿的奥·乌力吉终于从奈曼回到了办公室。办公桌上,一份即将上报科技部的《中蒙俄“一带一路”蒙医药国际协同创新平台建设与联合研发》方案正等待着他的最后确认。蒙古国与俄罗斯布里亚特是除了内蒙古以外,蒙医药传承发展的两个主要国家和地区。按照计划,该方案将汇聚来自中、蒙、俄三国一流蒙医药高校、医疗机构、科研院所和药品生产机构开展科技合作,并在蒙古国联合建立蒙药资源开发利用和保护平台、蒙医药工程技术研究中心、蒙医药传统医疗中心以及蒙药药厂等。“我们的目标很明确,除了要合作开发蒙药新药及蒙药功能保健产品,还要联合培养一批高水平的蒙医药学科人才,为蒙医药文化在国际领域的传承发展加力。”
文: 文汇报记者 王星
图:文汇报记者 王星((除署名外,均受访者本人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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