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现在,人们都说,春节的年味越来越淡了。您怎么看?
张士闪:在传统社会,哪个孩子不盼过年?春节是最神圣、最隆重又最自由自在的日子。特别是在过去,人们的娱乐选择比较单一,物质条件较为匮乏,就有一种盼年的心理。
现在慨叹年味越来越淡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吧。关于传统年味的回忆,与他们的童真年代、青葱岁月联系在一起。伴随时代变迁,生活水平提高,物质条件变好,交通通讯发达,人们在享受现代文明所带来的诸多福祉的同时,也有身不由己、被科技浪潮所裹挟的些许惶惑。其实,这背后,是大家对以春节为载体的传统价值观的留恋。
文汇报:那您怎么看待这种民俗的变化?
张士闪:古往今来,春节民俗一直在变,反映了人们在努力保持某种文化价值的同时,对于具体生活安排的选择和调适。比如说,从前,祭灶都是在腊月二十三举行,现在很多乡村都改成了大年三十下午。在传统民俗观念里,灶神是一家之主,祭灶就应该全家到齐,才有礼敬的意味。现在异地就业、在外务工是普遍现象,不可能在腊月二十三赶回家参加祭灶。大年三十下午本来礼仪活动就多,洒扫庭除、除旧布新、贴春联、请家亲,再加上合家祭灶,除夕夜一家团圆吃年夜饭,也不至于就“礼崩乐坏”。毕竟,祭神祭的是心意,并不一定多在乎哪个精准的时间点。我觉得,春节期间,多种祭祀仪式的浓缩和叠加,可以算是当代一大特色。
再比如,除夕守岁,在老一辈人那里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平时,人们舍不得熬油点灯,彻夜灯火通明本身就很奢侈。寒冬腊月,一灯如豆,氤氲出一个神秘世界,听老爷爷老奶奶讲故事就有了特别的感受,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凌晨拜年的光景。过去,农耕时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节守岁就成了特别的体验。
文汇报:那会不会将来有一天,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春节了?
张士闪:传统的年俗作为一种文化设置,所对应的是人们对于精神生活的集中需求,是为了安顿人与神、人与人、人与自我三者之间的关系。
所谓神灵,其实是象征着伴人终生的自然环境与社会集体的力量。我国疆域辽阔,历史悠久,各地春节习俗各不相同,山区祭山神,海边祭海神……更重要的是,人们以祭祀神灵的名义,在大年初五至元宵节期间,还安排了一系列高密度的社区仪式活动。这类仪式活动对民众日常生活、乃至整个乡土社会都影响深远。在山东潍河流域,每年春节期间都会举行烧大马、烧大牛、烧轿等仪式,不管他们祭祀的是玉皇大帝、关公还是孙膑,一律都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普天同庆”等名义,表现出对于国家中心的认同和社区传统伦理的强化。想象一下,在白雪皑皑的冬日、漆黑冰冷的夜晚,一道冲天火光寄托着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无限期盼,它所带来的神圣感经久难忘。
而人类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在关注自身生命的意义,追求人生价值的永恒……这是亘古既有的话题。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觉得年俗的形式会变化,但肯定不会消亡。“年味”在形式上可能淡了,但人们的年节意识并没有淡,而且会一直延续。
文汇报:您曾提出,礼俗互动是中国社会的悠久传统。过年,是不是这种礼俗互动传统的突出体现?
张士闪:我先举个例子。在山东各地,很多村子都有“老人会”“庙委会”等民间组织,参加者多是70岁左右的老人。别看他们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但在村里做事却十分起劲,包括倡导修村志、续家谱,组织乡村文化活动等等,义务奉献,忙得不亦乐乎。
在这种全民参与的社区活动中,每人都很有主人翁意识,也很有成就感。负责跑前跑后组织活动的人,觉得大伙享受了他的服务;在台上表演的演员,会为自己的演出得到了喝彩而自豪;台下的观众会想,台上的表演是为自己而演,今年过年非同寻常……近些年,乡村民俗活动越来越多,大有复兴之势,这些当然与国家倡导的保护非遗传承、鼓励民间文艺活动有关。在我看来,这也是当代人寻找身份认同的表现,也是传统价值的强势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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