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阿昌最基本的工具
图4:永福路52号
图3:固定落水用的配件
图5:固定在屋檐下的横落水
图6:拉毛制作
图7:墙面拉毛局部图 (本报资料照片)
■本报记者 顾一琼本版摄影 袁婧
阿昌是谁
黄士昌,今年60岁,江苏南通人。十多岁开始学做泥瓦工。2003年进入上海徐房集团,擅长老房墙面修缮及墙面拉毛手工艺。先后参与建业里、东平路洋房、大修道院、衡山坊等老房项目修缮。
小帅是谁
周帅,今年23岁,高中文化,从甘肃平凉千里迢迢奔赴大上海谋生计。曾奔波于许多行当,最后落定在徐房集团。专注于即将失传的白铁工艺。曾参与克莱门公寓项目修缮。
墙面拉毛
墙面拉毛
是一种墙面装饰技艺,即用水泥砂浆添加某些粘合剂,通过特殊技法涂抹上墙,墙面效果有粗粝感、立体感。根据拉毛形状和密集程度,大致可分为粗拉毛、细拉毛,还衍生出像鱼鳞般呈弧形重叠分布的鱼鳞拉毛等等。墙面拉毛,最早用于西班牙式建筑为多,在租界时期的上海,因此种墙面装饰技法廉价且兼具美观效果,在上海新式里弄、花园洋房得以广泛运用。
白铁
全新的铁皮叫做“白铁”,从尺寸厚度来说,0.5厘米厚的白铁适合用于房屋建筑中的各类配件,比如老房子的横落水、落水管等等,大多用的是白铁。而裁剪、敲打、造型、焊接白铁的工艺,也被简称为“白铁”。随着材质的更新换代,新建房屋已很少用到白铁,这项工艺也濒临失传。
其实,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
淮海中路1487弄,想必知道的人并不多。
倘若报上大名“上海新邨”,上海人几乎会清一色地反应:“就是淮海中路上那片好看的红瓦顶。”
说实话,除了成片的红瓦顶,上海新邨就建筑本身,在淮海中路别墅云集的圈子里并不出挑。但左右毗邻两个领事馆,周边往来警卫安保,让这条安静的小弄堂胜在了神秘与端庄。
建成于1939年的上海新邨,砖混结构,新式里弄住宅,是上海优秀近代保护建筑。行列式布局,共有混合结构的楼房五十六幢,现代派风格,均为三层,坡顶,沙浆拉毛饰面,两侧有对应的半圆形窗,略带装饰艺术风格。彼时,这里是上海典型的、中产阶层首选的“新里”住宅。
要说这条弄堂里的最大亮点:尽管不是花园洋房,但每幢楼均有小阳台和小花园。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们更会这样“点化”你:即便敝衣粝食,生活也要过出诗意。
醍醐灌顶的话音未落,撞上了在此修缮老房的阿昌与小帅。
今年4月起,上海新邨开始了为期近一年的大规模修缮,包括外墙、屋顶、以及上下水管等。也就是在这条不甘屈从于“苟且”“将就”的弄堂里,阿昌与小帅留下了他们平静而有力的印记……
一个做墙面拉毛做了40多年,临近退休;另一个20岁出头,刚转行开始做白铁工。出身不同,年龄不同,学历不同,但依旧难掩两人身上的种种“投契”:性格腼腆平和,认真执著……最关键的,不管世人眼光如何,他们从未“薄待”过自己的内心以及这门手艺。
阿昌更喜欢别人叫他“老画匠”,因为在他看来,墙面拉毛的一点一划一拉,都似画家作画技法;小帅觉得剪切、敲打、焊接白铁更似“做雕塑”,很有艺术讲究……
他俩,都把这些个少人理会、粗粝枯燥的手工活儿“琢磨”出了诗意,也把这份安宁淡定的基因植入了生活,在各自的内心世界里浇灌着丰沃的土壤……
世界,真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
拉毛,与阳光来一场游戏
“你看,阳光照到这些墙面上多漂亮!”
秋意正浓,雨后放晴的午后,当阳光拨开云层,洒向那些有着拉毛的墙面,阿昌师傅赶紧甩下手头的泥浆桶和毛刷,指引着我看去,生怕我错过这番美景。
他没说错。当阳光斜斜打落,水泥拉毛富有立体感的墙面将光线散射开去,上演了一场光影浮动的游戏。光线被足够分解,投射进人的眼里也感觉特别舒服自在。
“想想看,如果是光滑的玻璃外墙,肯定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这番道理,是阿昌师傅做了大半辈子拉毛而有的心得:“依我看,那些老房子用拉毛墙面不光是经济实用,还是一种让人很舒服的美咧!”
这番话,也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按理,60岁的阿昌师傅,马上要退休了。
但看在身体好,技术过硬,公司还想留用他。当然,他其实也有心留下。
“老房子真正是修一栋少一栋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是修一天少一天了,趁干得动,再多做做。”
身边人都知道,其实,他是割舍不下手头这“有意思”的活儿。
让阿昌师傅说出拉毛的规范工序,他是有些不情愿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也属于“艺术创作”,无法“标准量化”,只不过他的画笔是毛刷,颜料是泥浆。
刷了这么多面墙,阿昌说没有一面墙的拉毛会是完全一样的。拉毛的疏密、粗细、形状等完全得根据老房墙面的原有状态,以及修缮时的具体情况而定。当然,保护建筑的修缮要求比较严苛,阿昌无法按自己的审美随意发挥,但即便是日复一日地用泥浆“画圈”,阿昌依旧乐此不疲。
内行人对墙面拉毛有专有的评判标准:拉毛疏密均匀,形态自然,最重要的,手一摸,没有刺疼感。
阿昌出品的拉毛就能达到这样的高水准,有的拉毛,即便看着像蛋筒冰激凌尖尖的顶端,手掌往上一按,还是很平缓。“这里面技巧多着咧!”
当然,拉毛的基础工序还是要介绍的。
首先,将墙体基层刮平,用水泥浆抹平墙面。
而后开始调制拉毛特有的墙面泥浆。特制胶水、水和水泥基本按照1:2:2的比例进行配比调制。根据具体气候,还可撒入少量石灰,防止泥浆过快干结。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上墙。
通常根据不同的拉毛形状,工具也有很多种,比如可以用棕毛刷进行小拉毛,或用铁抹子进行大拉毛。
上海新邨外墙原有的是细拉毛,依据修旧如旧的原则,阿昌手里现有的工具就是椭圆形基底、刷头平整的小毛刷。
上墙前,先用毛刷蘸取泥浆,然后在墙面上呈圆圈状涂抹。末了,轻轻往外一拉,带有胶水的泥浆和刷头分离之际,形成了无数垂直于墙面、并向外凸起的小尖尖。
阿昌师傅说,拉毛的形状、大小、疏密,完全在于手部的控制。手部画圈的方向、幅度是决定因素。至于如何让拉毛不扎手,阿昌师傅不说,只是亲自示范了一下。只见,在毛刷往外轻轻一拉这个步骤里,当拉出约摸一公分距离时,阿昌师傅的手稍稍停留了一秒钟……至于是否是这个技巧,他笑而不答。
按照阿昌师傅的技法与速度,通常情况下,一小时内能完成约一平方米的墙面拉毛,这个速度对于同行来说算是慢的,但阿昌话里话外始终将“美”放在首位:“就像画画一样,赶工赶出来的东西,不会漂亮的。”
多年苦干积累下的老资历,让阿昌拿着工匠队伍中最高的工资。儿子在上海有份体面的工作,也已安家落户。偶尔,活不忙的时候,阿昌会去儿子家吃个团圆饭。每当孙辈问起他身上带着泥浆点的工服时,他会挺骄傲地答:“爷爷可是打扮上海那些最漂亮的老房子的”。
社会发展了,生活条件好了,更多新房子会用石材、玻璃装饰外墙,用拉毛装饰的墙面越来越少了。换句话说,阿昌的这门手艺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不再被需要了。但他并不在乎,而似乎要将墙面拉毛这种安静、闲适的美进行到底:“只要我还在做,就一定要把每面墙都做得漂亮。”
白铁,演绎雨水听得懂的美
看惯了老房、老匠,小帅的出现,绝对是工地上的亮点。
一群老师傅间,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很容易成为师傅们责叱的对象,但暗地里,大家对他宝贝得很。
“想学哪样本领,自己挑”———有点儿齐天大圣选兵器的味道。这可是老一辈师傅们从未享受过的待遇。花了一个月时间,小帅在工地上一圈师傅跟下来,最后选了白铁工。
别人想不明白了:“这门手艺用处越来越少了啊。”
小帅挺机灵:“但竞争也少啊,管饱没问题。”
公司派了经验老到的龚师傅带他。而这个从革命老区走出的小伙子也不负厚望,肯吃苦、肯钻研,学了一年就胜利出师。在此次上海新邨修缮中,小帅已能独当一面,负责制作并更换白铁落水管道。
实现中的白铁制作,远不是外行眼中的“折铁皮、搭乐高”。从度量、剪白皮、折叠封隙、敲合到最后的焊接,前后需要十多道工序,再加上纯手工制作,非常耗费时间精力。
但这丝毫难不倒有着好脾性的小帅。只见他做起活来,不紧不慢,哼着小曲儿,头脑中早有构思,落到手上也是爽快利落,一气呵成。
一个个落水斗、一根根管子,他乐呵呵地管这些叫“作品”。
工地上,小帅有个自己搭起来的、用于白铁成型的工作台。工作台上,他边做边还原了白铁落水管的制作。
首先,是度量。这就好比图纸设计、抑或裁缝裁剪布匹之前的划片,怎么裁剪,弧线、角度怎么走,都在这一步。当然,现在的小帅,做熟了就有了感觉,有时甚至不用依赖工具,他也能对大致的裁剪走线了然于胸。
接着是剪白铁。这道工艺看似简单,实际上挺考验师傅手艺。有经验的师傅,一剪刀下去,基本八九不离十,而且能一气呵成。
关键步骤来了。剪完之后还得敲一敲。
说到这儿,直爽的小帅马上抖出了师傅传授的锦囊:要用沉一点的木棒敲,敲出来的白铁才会均匀,更有延展性,更容易进行后期的塑形。
接着就是组装。横落水管之间的拼接,横落水管与水斗、竖管之间的拼接。这就要用到焊枪。焊接过程,除了要求接口不漏水渗水外,小帅还给自己增设了很多考量的标准:比如,接口不能毛躁、尽可能美观。
巧合的是,就如同墙面有鱼鳞拉毛一样,焊接也有种技法叫鱼鳞焊,因焊接表面形似鱼鳞而得名。为了追求心中的美,小帅还潜心学习了鱼鳞焊。能在接口处焊出鱼鳞,成了他在工地上的标识。
横管组装完毕后,可以直接固定在屋檐瓦片下,之后拼装竖管又是一项硬本事。要先在横管上找准点位,用以开口拼接竖管。开口时,先用划针划出开口位,而后用平板锉刀开口。之后,需要师傅站在脚手架上从下往上拼装竖管。这里每个步骤都讲究精准,才能实现严丝合缝,尺寸和角度稍有偏差都会影响今后的日常使用。
最后一步,才是检查。用高压水枪检查缝隙是否漏水,之后涂上防锈防水漆。
事实上,只有六层楼以下的住宅落水管系统是附于墙外的,加上材料的更新换代,已经很少有房子再用上白铁落水管了。但这丝毫不影响白铁在小帅心中的地位:“到处都是统一的白色塑料圆管多难看,下起雨来一点感觉也没有。”在他看来,雨水滴落、流经白铁管那叮叮咚咚、透着空气的声音似乎很动听。
采访至一半,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小帅不见了。
据说是他觉得自己不善言辞,又有那么些愧疚之意,索性直接赶工去了。
在新邨里兜兜转转了半天,爬脚手架爬了四层,最终在一栋楼房的屋檐上看到了小帅。此时的他,哼着熟悉的小曲儿,一边逐个检查接口,一边放松地极目远眺。
一个手艺人,最好的语言,就是手上出来的活计。
雨后初晴的午后,阳光下,红瓦顶上一个穿着蓝色工衣、头戴白色工帽的小伙儿左右穿行……
不谈腾空的理想,不计较眼下生计。
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