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正在为《师父》进行武打设计。
徐皓峰近照。
《师父》中陈识的扮演者廖凡经过两个月的速成训练已经功夫上身。
(均资料照片)
本报首席记者 江胜信
盘点徐皓峰在媒体露面的三个密集期,均与武侠电影相关:一是担任《一代宗师》的武术指导和编剧;二是他的原著《道士下山》被陈凯歌拍成了电影;三是自编自导推出《师父》。日前,《师父》结束了在一线影院的两周档期。
不难看出,前两次,他的位置在幕后,笼罩的神秘感让武侠迷们好奇、探寻,然后发现,他早在2011年和2012年就分别导演了《倭寇的踪迹》和《箭士柳白猿》,比这更早的,是他创作的纪实武侠文学《逝去的武林》和武道小说《国术馆》等作品。这些“旧作”有点儿意思,充满了武林掌故、练功细节、遗存心法,于是,大家唤他“徐大侠”。认可抬高了期望,“徐大侠”此次借影片《师父》由幕后来到前台,少不得让人评头论足。
大伙儿发现,《师父》一点都不时髦——它并不是当今意义的商业片,没有强势的明星阵容,没有“小鲜肉”,没有情色,没有3D,没有跳跃的剧情,没有数字技术做出来的炫酷画面……它只是老老实实讲着故事,讲着民国时期天津武行在情、理、义、利之下师徒关系的嬗变。徐皓峰谓之“正剧”,“用最古典的叙事和表演的方法做一部电影”。
观众买账吗?“豆瓣”网上,《师父》的评分从去年12月10日上线时的7.5分,一路上扬至12月24日下线时的8.3分,已入高口碑之列。票房却并不给力,不足6000万。高口碑而低票房,是成是败?
成与败似乎并不能撼动徐皓峰的定力。在京城宣武门繁星剧场的书吧内,他抿着白咖啡,靠着宽大的椅背,说起话来徐缓、醇厚。“我从最没落的时候进入,是希望可以用完全不同于过往武侠的写实主义手法,拯救武侠文化的衰败。”听上去不是悲情,而是存亡继绝的勇气。
不说成与败,但说知与行。他的“知”来自一个曾真实存在的武林世界,他的“行”来自我们对传统的情义。
“我有我的商业”
叫好不叫座,一般被认为是文艺片的特质,网上还真有把《师父》说成文艺片的。对此,徐皓峰不认同:“我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写武侠小说,归于通俗文学的系统;二是拍武侠片,也是通俗的、大众的范畴。所以说,我不玩象牙塔。”只不过,他有拗劲儿,“你有你的商业,我有我的商业。”
徐皓峰将上个世纪80年代的商业化视作审美恶俗化的开始。在此之前中国的商业,都是把最高端的审美向民间普及,民间用品呈现高度的文人化、贵族化。丝绸、器皿、信笺的精致程度自不必说,哪怕只是一块糖呢,也要做成糖人儿。“你就看传统的结婚,太逗了!”徐皓峰说,“那天,新郎倌穿的是官服,新娘更不得了,头上戴的是凤冠。这里面就渗透着传统社会老百姓对商品的审美。这种审美还体现在大众文学上,像《西游记》、《红楼梦》,都是大众文学,写孙猴子写猪八戒写神话,写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女孩子谈恋爱,里面都充斥着诗啊。要没有文人特质的诗,老百姓是不看的。”中西方通商以后,中国大众用品的精品化特征让西方社会大为惊讶。茜茜公主、维多利亚女王的皇宫里,来自中国民间的瓷器、锦缎、家具被视若宝贝。在他们那里,好东西是贵族用的,平民只能用粗陋的东西。
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商人,无论是晋商乔致庸或是徽商胡雪岩,都守着同一个生意经:越精致的东西越好卖。但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反过来了,简易的、方便的、廉价的,反倒成了抢手货,商品的假冒伪劣现象渐渐滋生。
“以前是把老百姓当做文人和贵族想象,现在却把消费者当做流氓想象,全不对了。拍电影也一样,暴力发泄、情欲发泄成了高票房的保障。现在一提年轻的偶像,就用什么——”徐皓峰皱着眉头想了想,“‘小鲜肉’?”
我纠正道:“‘小鲜肉’是用来称呼年轻男艺人的,有点儿女人调戏男人的意思。”
“是这样啊。那年轻女艺人怎么称呼?”
“是叫‘萝莉’还是‘美眉’?”我也不太确定。
“哦——”他琢磨了一下,又摇摇头。
徐皓峰出生于1973年,赶上了“文革”的尾巴,经历了他所戏称的“流氓文化”,后又迎来了兴盛一时的“国学热”,他因此将“70后”称作没有稳定价值观的一代人。“因为不稳定,所以很容易跟传统断裂。但基因这个东西实在太强大了——有些事情就算你没有经历过,祖先传给你的基因仍会隐隐触动你,让你做出一些本能的判断。”徐皓峰说,“我就不信,难道我做大众文化就必须按照(上个世纪)80年代延续下来的流氓心理去做吗?我不相信上千年的大众文化价值观会被这30年才有的价值观给打败。如果你被恶心了30年,那体内的基因一定会被激发出来的。”
徐皓峰所期待的价值观的回归,究竟是在30年这个节点上,还是40年?50年?无论他“押宝”押得对不对,他都在果断实践着,从上个世纪末的文学创作到今天的《师父》,从未迟疑,从未瞻前顾后。
“虚假”繁荣
另一次价值观的震荡,发生在并未远去的历史里。
晚清至民国,从价值观的质疑、颠覆到回归,前后恰是30多年。这次震荡将中华武术自唐朝之后推向了第二个兴盛期。徐皓峰笔下或镜头中的武林,均根植于民国的土壤。
1894年,甲午海战的失败宣告了洋务运动的终结,而洋务运动所倡导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却于4年之后的1898年,在张之洞《劝学篇》中得以系统化、理论化。同一年,戊戌变法推行,其改良思路与同时期严复所译《天演论》中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互为注脚。
从“中体西用”的提法来看,中国人一开始并没有在道德文化领域否定自己,认为自己缺乏的只是技术和方法。20世纪初,梁启超的“新民说”系统论述了改革“国民性”的问题,之后,中国人心态渐坏,甚至认为自己从根子上全烂了,体制、道德、文化……统统迂腐落后。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价值观开始崩塌,延续了千百年的由私塾、书院和科举构成的教育体系被废弃。清政府竟然拿出巨资,请日本人来做中国的基础教育。
不穿长衫穿西装、不看中医看西医、不坐轿子坐日本人发明的人力车……当传统符号渐渐被新符号替代,唯有两样——京剧和武术,却呈现出异常的繁荣。
徐皓峰将这种异常繁荣归结为“传统的可怜”。就算你硬生生剪断文化的脐带,却隔不断来自母体的熟悉气息——梅兰芳、杨小楼们西装笔挺进出梨园,一到戏台上又宫装蟒服、西皮二黄,一直唱进台下观众的心坎里;国家内忧外患之际,强健体魄成为改善“国民性”的重要举措,民间尚武,国术馆日隆。1922年,孙中山为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武术组织题词“强国强种”。武人们在装束上并不跟风,依旧仙风道骨。京剧和武术就像两根精神的“救命稻草”,接续着中国人欲断还连的文脉,拿徐皓峰的话说,“它们解决了‘我是谁’的问题。”
“传统的可怜”自清末一直延续至整个北洋时期,直到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再次推崇孔孟之道。无论是“传统的可怜”的彼岸,还是“传统的回归”的此岸,京剧和武术,均是花开两岸,艳丽芬芳。
看过《一代宗师》的人,都知道里面的宫老爷子不仅名扬武林,而且游刃军政。上个世纪20年代中晚期,很多像宫老爷子那样的武术明星经历了武人文相的变化,有的成了街头摩擦的仲裁者,有的成了军政长官的座上宾,成为社会的显眼阶层。
“文武合流是中国的传统。”徐皓峰说,“孔子传了六艺,六艺中的‘御’和‘射’分别指驾马车之道和射箭之道,它们都是武艺。”孔子本是鲁国著名武将的儿子,血液里流淌着尚武的基因,剑不离身,文事武备,奔跑的速度追得上郊外的野兔,但是,孔子的尚武精神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了。徐皓峰将武侠的发展脉络缕了一遍,发现除宋元明清之外,其他朝代大都是文武并进的。
徐皓峰将唐朝称作中国武术“真正”的繁荣期。唐朝是流行暗杀和决斗的时代,官员和士子常常佩剑出行。唐朝还将汉代武术进行了系统整理。
民国是中国武术的第二个繁荣期,但在徐皓峰的《师父》中,却将它看作“虚假”繁荣。为什么呢?“原因有很多。”徐皓峰说。首先,它是在传统可怜、民族不自信的前提下繁荣的;第二,别看那时候武馆多,拳种多,却都守着秘传的祖训,有名师而无名徒,如《师父》里武行耆宿郑山傲埋怨的那句“开武馆不教真功夫”。相反,中国功夫却早被外国人研究出来了,中俄军政切磋武艺时,中国军人学到俄方研究出来的“秘笈”后,竟“出口转内销”,号称自己学的是苏联功夫;第三,民国时期已有很多高科技手段,“怀表手枪、雨伞手枪、烟盒手枪都有了,真正格斗的机会已经非常少,那时候的特务和军校系统里,徒手格斗就像现在部队里踢正步一样,训练的是思维和精神状态。”也就是说,民国的尚武,更多是作为文化符号和精神标识而存在的。
当历史的车轮绝尘而去,当007詹姆斯·邦德的各种神奇装备亮瞎了人们的眼,练了一辈子的血肉之躯终究敌不过一粒子弹。如今作为健身而存在的武术或功夫,和跆拳道、散打、瑜伽、养生太极、拉丁舞等一起,在健身房里享有了同一个名字——“操课”。而那个真实的武林早已在民国的舞台上粲然回眸后,一去不返。
但又怎能说,它没有被留下呢?在徐皓峰的纸笔之间,“中华武学最后一个高峰期”仿佛重现。
逝去的武林
“70后”徐皓峰,经由一位口述者的引领,看到了“中华武学最后一个高峰期”的重峦叠嶂。这位口述者是徐皓峰的二姥爷(姥爷的弟弟)李仲轩。
上个世纪30年代,李仲轩被两种既相生相长、又相克相消的价值观夹击。一种是儒学,在“传统可怜”和“传统回归”而带出的尚武风气中,他开始拜师习武。从宋元明清文武分流到民国时期文武合流,看似顺应潮流的民间习武,竟被书香门第的家族所不容。
李仲轩的母亲王若萳,是近代爱国将领王锡朋的重孙女。王锡朋、葛云飞、郑国鸿三总兵在鸦片战争中壮烈牺牲,浙江定海建有纪念他们的“三忠祠”。既然是武将之后,那习武的李仲轩为什么会被逐出家族呢?
为解开我的疑惑,徐皓峰先从宋元明清的文武分流说起。“科举人人能考,武状元却必须师出有名。如果你是兵将子弟或来自镖局,那你可以考;如果你只是平头百姓,那对不起。民间游侠被认作是‘以武犯禁’。”王锡朋那一脉,可谓根正苗红的武将系统。
武将和拳师,尽管都占一个“武”字,却是不同的系统。“武将的敌手是敌军,是兵将之间的厮杀;拳师练拳,接触的都是江湖人物,而江湖人物的敌手是飞贼、混混,跟这些人滚打在一起,被认为是有辱门风。”
“可您二姥爷习武那会儿,已经不是宋元明清了,是尚武的民国了。”我说。
“没错。从清末开始,礼法就已经很松弛了。你看溥仪——”徐皓峰突然将话题转到了末代皇帝,“他大婚时,授意文秀不必跪迎婉容,婉容也无所谓。妃子都不必跪迎皇后了,民间习个武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二姥爷也正是这么认为的。”
除“三忠祠”外,天津近郊建有王锡朋的另一处祠堂。李仲轩邀他的师兄弟们在那里烧火搭炕,把祠堂开成了拳馆。此时,松弛的礼法随着蒋介石重提孔孟之道而突然反弹,李仲轩的做法触动了某个老辈人的神经。19岁那年,李仲轩因“触犯家规”而被逐出家族。武林朋友见曾经的公子哥落魄江湖,皆愿倾囊相授或为其引荐前辈高人。最终,李仲轩拜在北京形意拳高手尚云祥门下。尚云祥的师父李存义是民国武林的泰斗,是北方最大民间武术团体——中华武士会的创办人。
徐皓峰十几岁的时候,姥爷把二姥爷带回家,招呼亲戚们一起吃饭,并当众表态,“父亲不要这个儿子,但我要这个弟弟。”那会儿,学生中间很流行习武健身,刚上初中的徐皓峰缠着二姥爷教武术。每天起得比鸡早,抻筋拔骨,实在辛苦,仅仅坚持了一年多,徐皓峰就放弃了。如今他手上的那点儿功夫,大都是那一年多打下的底子。
但徐皓峰却用另一种方式,一头扎进武林世界并沉迷至今。二姥爷去世的前几年,打开记忆的闸门,将曾经的江湖一一细说,徐皓峰后将二姥爷的口述整理成《逝去的武林》,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又相继推出《大成若缺》、《武人琴音》等纪实武侠系列。“我想通过这些作品让人们相信,中国武术是有真功夫的,并存在一个真实的武林。”
硬派武侠
倚着一方真实的武林,徐皓峰的武侠作品以“干货”见长。史实、拳理有根据,奇人、绝技有渊源,被称为“硬派武侠的接脉之作”。
“硬派武侠”的开山之人是平江不肖生,他与还珠楼主均是民国时期最负盛名的武侠小说家。平江不肖生为南派,武人出身,笔下的故事大都出自武林掌故,真实含量高,故而被称作“硬派”;还珠楼主为北派,他的作品与明清神怪小说一脉相承,书中人物服下神功元气丹后,便能从一座山头飞到另一座山头,虽荒诞不经,却诗情盎然,想象瑰丽,气势磅礴。
平江不肖生和还珠楼主撑起的是传统武侠文学;金庸和古龙撑起的新派武侠文学。
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有各自不同的文化渊源。徐皓峰认为,金庸继承的是神怪小说,除了写内功、神功,还借鉴戏曲的打斗方式,把打斗回合化了,主人公保留着童真,很符合香港人的审美;古龙的底子是日本的武士小说,西门吹雪、花满楼等小说中的人物有着日本武士般的性格,打斗没有戏曲舞台痕迹,往往一剑定生死。
徐皓峰的底子则的民国武林的口述历史。不论是徐皓峰听来的这些历史,还是平江不肖生作为武人所亲历的历史,定有重叠或互补,也难怪他们能够共享“硬派”之说。对此美誉,徐皓峰从未推辞,甚至是自赏的。从《倭寇的踪迹》到《箭士柳白猿》,再到《师父》,他顺着拳理去拍。拳理,即运动的道理和制敌的道理,一器一物、一招一式都讲究出处。张震、廖凡等演员到他手里,他先要训练两个月,用习武的速成之法让他们武功上身,若是在过去镖局,这样的身手就可以去抢码头、走镖路了。徐皓峰希望“让武打呈现出古典建筑的理性”,“拍的武侠片能刀刀刻在石头上,成为无法伪造的‘魏碑’”。他的“江湖”没有飞檐走壁、上天入地,只有动静之间功力与境界的对决。
他承认新派武侠文学自古龙谢世便终结了,此后大家的模仿之作不过是新瓶装旧酒;他也承认1992年《新龙门客栈》将武侠电影推往巅峰之后,再发展下去只有解构和反讽。他从不认为自己具备金庸、古龙、徐克的天资,也不具备他们那样的文化背景。“我是笨人,只能用笨办法。”
他的笨办法就是积累:钻研传统礼仪风度,考证古代社会结构,搜集民国武人记忆,然后把它们一点一点变成文字。他自信这样的文字能找到知音,“当今读者对武侠类作品的阅读需求发生了变化,他们更注重作品的社会性、历史性和知识性。”“古代文人为了让自己的诗得以流传,就写小说,把诗镶嵌进小说;我和他们一样,把拳理镶嵌进小说里,希望它们得以流传。”
从日前上映的《师父》里,随处可见这样的知识点,比如“头快不过手”,“习武人经不起力气活”,“逃了就等于死了”。徐皓峰曾说:“我现在写小说写得越来越慢。我写小说的目的不在于把小说写完,而是通过写小说强迫自己多读一些书,多走访一些人。”究竟是写小说为了看书访人,还是看书访人为了写小说,分不清楚也没必要分清楚。面对武侠文化,他尽管有着存亡继绝的勇气和另辟蹊径的打算,一旦付诸文字,却又是那么不急不争。他最近写的一本书是人文社出版的《坐看重围》,以其家学渊源,参详咏春、八卦、形意之拳理精髓,并论及功夫演员的养成、剧本写作和导演思维的误区、武打电影的先天不足、当下电影创作的困境与突围诸多话题,其中绝大部分文字是在拍摄《师父》期间完成的。不管多么忙碌,他都不会搁下笔,“平时得练,哪怕写出来的东西连自己都觉得害羞。人的一辈子,需要做很多无用功。至于出作品,那是极其幸运的事情。”所以,你猜不出那些文字背后,他究竟做了多少“无用”功,同时他又拥抱了一个怎样一个驳杂万象的世界。
面对《师父》叫好不叫座的结果,徐皓峰依然表现出“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淡定。数年前,当他一头扎进民国武林而毫无建树时,他最好的大学同学曾认为他遭遇逆境,欲施援手。但徐皓峰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逝去的武林》和《道士下山》,就像两袭深巷酒香,分别吸引了王家卫和陈凯歌的嗅觉,同时成就了徐皓峰他自己。如今,《师父》的尴尬也许又将他推到了前途迷茫的境地,至少,在旁人看来该是这样。他说,“人活着,很多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对错的,只能按照这个惯性往下走。”与其说是惯性,不如说是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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