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富汗喀布尔,宰牲节当天,穆斯林做祷告。| 视觉中国
一位在阿富汗工作过的朋友曾给我发过一张他在巴米扬省拍摄的照片:湛蓝的湖水像少女的眼睛般清澈,不远处的沙丘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沙丘和白雪的倒影映在粼粼湖水中,变得柔软而灵动。风景的纯净之美比起欧洲毫不逊色,又多了几分中亚的粗犷,亦柔亦刚。我很是惊讶,在国内关于阿富汗的报道里,几乎都是连篇累牍的战争、恐怖、血泪,这些消息早已让我建构起“这是一个被黑暗吞没的国度”的印象,我无法再从漆黑之中想象出一片湛蓝。
阿富汗地处西亚、南亚和中亚交汇处,东西连接帕米尔高原和伊朗高原,南北沟通中亚草原和南亚次大陆,重要的战略位置使其历来成为大国博弈的战场,至今仍承受着颠簸动荡的命运。阿富汗是当今世界上最危险的国家之一,即使在首都喀布尔,局势也十分不稳定。朋友说,“每天听到爆炸声是家常便饭,如果有两三天忽然安静了下来,那才叫人提心吊胆,因为这意味着恐怖分子在集聚弹药,酝酿一次超大规模的爆炸。”但即便如此,在朋友的镜头和叙述中,那片土地仍然不时流露出市井的温度。
这里有很多不为外界所知的日常:由于日照时间长,阿富汗的瓜果含糖量很高,吃起来香甜四溢,到瓜果上市的季节,街头小贩还会在摊位上,用水果摆出富有波斯特色的形状,透露出一点沉重生活里难得的巧趣。干果也十分丰富:葡萄干、桑葚干、无花果干、巴旦木,尤其是近年来在国内流行起来的“巴西松子”,就像夏威夷果并非产于夏威夷一样,这种松子也并非来自巴西,其主产区位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交界处。它是西藏白皮松的种子,皮薄如纸,果实饱满,可以像瓜子一样磕着吃。喀布尔有五颜六色的糖果店和地毯店,甚至还有花鸟市场,在狭窄的巷子里聆听鸟声起伏,如同跳动的音符在耳畔洒落,会让人暂时忘却这是一个战乱的国度。
▲ 2017年1月5日,阿富汗喀布尔,小贩在街上卖棉花糖。| 视觉中国
受到朋友的启发,我也慢慢开始关注有关阿富汗更鲜活的讯息,其中有两件事印象十分深刻。
不久前,位于北京的中国宋庆龄青少年科技文化交流中心举办了阿富汗女摄影师法蒂玛·侯赛因的摄影展“战争中的美”。在塔利班当政的年代,阿富汗女子成人后,都要被迫穿戴“布卡”,一种将女子从头到脚全部包裹起来、眼部也留有网状纱帘的长袍。塔利班下台后,政府废除了这一强制规定,法蒂玛用她特有的镜头语言向世人呈现了脱下布卡的阿富汗女性形象:她们既同为阿富汗人,也分别为普什图人、塔吉克人、哈扎拉人、乌兹别克人等等,她们的服饰象征着阿富汗文化的多样性;露出面容意味着解放,也意味着新的困境:她们在“巴扎”中承受男性的凝视,也在世界各地重新思考“阿富汗女性”这一身份认同;她们握住汽车方向盘,在后视镜中的“小世界”和传统束缚之外的“大世界”之间徘徊……
受制于技术设备,法蒂玛的照片像素并不高,我却能感受到光影和色彩中喷薄而出的言说力量,她们不再单纯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客体,而在表达的过程中尝试走向主体。更让我深受启发的是,照片中蕴含的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的价值冲突几乎存在于每一个民族中,她们的困惑和思考不仅指向战争,也指向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女性共有的生存和表达困境。这是一场展览,更是一场驱魅:在对自身价值的探索之路上,阿富汗女性和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连接。
不丹当代摄影师帕武曾重走玄奘西天取经之路,在记录这趟旅程的作品《皓月当空》中,帕武讲述了一个他在巴米扬省听到的动人故事:塔利班掌权时,为炸毁巴米扬大佛,曾强迫许多哈扎拉人爬上大佛安置炸药。哈扎拉人多信仰伊斯兰教,但许多人是在大佛的影子下长大的,大佛虽然不是他们的信仰,却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拒绝去放炸药,因此便被塔利班杀害了。
▲ 2016年11月4日,马拉松选手从巴米扬大佛遗迹前跑过。| 视觉中国
这个故事让帕武的内心非常悸动。尽管个人之力难以对抗塔利班的暴行,尽管巴米扬大佛最终毁于塔利班之手,但这些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普通人却让世界看到一种朴素的善良和对文明的敬畏,看到超越宗教纷争的人性闪光。
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馆铭“文化不死、民族永生”,既慷慨坚韧,又充满悲凉。在我看来,文化的灵魂是人。“不死的文化”既包括阿富汗渡尽劫波、流传至今的文物国宝和史料遗产,也包括当下每时每刻的人情风貌,甚至后者更加重要,因为它记录着进行时,“现在”是一切未来诞生的基点。
长期以来,阿富汗呈现自身亮光、讲述自己故事的声音受到压抑,外界对阿富汗的感受完全被“流血爆炸”“恐怖分子”这样的刻板印象先入为主地侵占了,而其自然风物和人情世态之美却容易被人忽略。但我相信,正是这些活生生的美的存在支撑着一个饱受战火摧残的国家延续下去,并使那片土地上的人民在绝望的时刻依然扛起守卫和平的闸门。
作者:水心
编辑:刘畅
责任编辑:宋琤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