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我喜欢“三”这个数字,一生二,二生三,生生不息,无穷无尽。我常跟朋友戏言:三点构成一个平面,人生需要三个城市,需要学会三种技能,而写作,当然需要——三张稿子。
这三张稿子,来自《笑傲江湖》,是我在香港文化博物馆偶遇的。那个时候,金庸先生还健在。据说当时金庸先生为《明报》写稿子,每天就是写三张,不多也不少,结尾剩下两行,给工人排版。
金庸的字体瘦削刚劲,跟瘦金体有些相像,字里行间透着大侠的风骨。
这三张稿子被香港文化博物馆视为镇馆之宝,郑而重之地放在玻璃柜里面。尽管我用了无数的努力,从不同的角度去拍,仍是拍不清楚。但是这也不重要吧,我想,大侠嘛,总有那么一点神秘吧。
来港这么多年,第一次偶遇金庸的亲笔手稿,我非常欣喜,似乎破解了大侠的秘密,或者说成为“大作家”的秘密。
▲金庸的三张手稿
吾心安处即吾乡
前一阵子,当大家都在纷纷纪念查先生的时候,我不发一言。并不是没有感触,而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永远无法理解金庸先生对我的意义。在你心中,查先生也许是一个大侠,是一个中国文化的弘扬者。但是,在我心中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问我自己。在这一次金庸馆的浏览中,我被这段文字深深地打动了,那是金庸先生,不,应该是查先生自述一代移民的感受:“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想,没有经历过移民生涯的人,无法感受这一句吧。这是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的人生的淡然;这是一种真正的大侠的处事态度。大家也许不知道,在这个繁嚣的都市里,要把文学梦坚持下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岁月的沧桑,生计的窘迫,让多少人走着走着,中途都改了道。在香港,并没有所谓的专业作家,或者说职业作家,我们现在看到的所有功成名就的那些作家们,都是经历了多少的艰难困楚,才最终熬出头的。很多的作家被迫以左手来养右手。一只手写通俗小说,一只手写学术著作。刘以鬯先生《酒徒》里面所描绘的,是当时的实况。而且,这种情况到现在也没改善多少。一个人要不是怀了对写作的无限热情,和对文化传承的强大使命感,是无法把这几十年漫长的写作生涯坚持下去的。
▲金庸题字
大隐隐于市
是的,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双城,一个是故乡,一个是他乡,也许还有第三座城市,你说是乌托邦也好,你说是理想国也好,你说是桃花源也好。我们需要遨游太虚,我们需要扶摇而上,所以,金庸选择了武侠。在武侠当中,也许你能看到很多东西。你能看到人生哲理,你能看到文化蕴思,你也能看到你自己,你能看到世情的冷暖,这一些都不需我多说。然而,我在他的小说里,还看到了一个倔强的生命。一个移民,在他乡怎么一点一滴地求生存,最后,他,终于成功了。成功背后的辛酸不足为外人道,所以,这位大侠在经历了人生的无数跌宕后,最后选择退出了江湖。虽然我一直盼望着能够见到偶像,但我来香港20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金庸先生,我觉得或许这才是一个最好的方式吧。因为最好的尊重,就是不打搅。在我看来,这位大侠就是如此地大隐隐于市,他把整个武侠王国、整个理想国给了你,自己一个人,悄悄地隐退了。这才是真正的大侠风范吧。
文学的反思
在我们正规的文学史里,好像总是没有武侠小说这一块,我觉得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我在大学执教的时候,拿到的现当代文学史,以前的似乎都只字不提,现在的好像也只是提上那么一两句。上次我看到一篇文章,提到对重写文学史的呼唤,我觉得说得很有道理。到底什么是“纯文学”?雅与俗如何分野?什么样的作品才是真正伟大的作品?这些都颇值得我们深思。中国的文学一向具有其复杂性,譬如文学与学术的不可分,经、史、子、集的融汇一体,当然,我在这里不准备作出学术化的探讨和研究。然而,我们的金庸大侠是不计较这些的,他让无数的人在他的武侠世界里纵横驰骋,在爱恨情仇中悟出许多人生哲理,所谓“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有多少人的作品,能把文、史、哲融会而贯通?高人也好,雅士也好,古典文学研究者也好,现代文学爱好者也好,无一不能在金庸的作品中得到丰厚的养分。
譬如我吧,因为是个古典诗词研究者,参观他的手稿时,便自自然然去关注这方面的内容。十分欣喜地,我找到一些古典诗词的片断,第一个是在《射雕英雄传》的一个情节中,他提到了欧阳修的词,好像是桃花岛的黄岛主吧,念念不忘地念着欧阳修的词,抄写了一遍又一遍,也许,这正也是金庸自己的写照吧。我愿意设想,明窗净几,或者花朝月夕,我们的文人金庸,雅士金庸,至情至性的金庸先生,就这么酣墨淋漓,或者深情款款地,一遍又一遍地抄录着诗词。这是我的凭空想象?你说里面的人物是我么?是他么?是我又是非我么?我想,金庸小说突破了前人许多小说的框囿,就是他能让几乎所有人,都能在文章中找到心像的投射,这些有的是自觉的,有的是非自觉的。以前,有的小说成了文化符号,而金庸的小说,不单只是几个文化符号,而是已经构筑了一座“文化城市”,乃至“文化世界”,其包揽力,其影响力,至少在武侠这一块,是前无古人的。
除了男性作家,欧阳修、苏轼等人的诗词外(当然,细心的读者不难举出100首金庸用过的诗词,自作的诗词),另一个令我欣喜的,是金庸先生手录的李清照的文。
我一直想做闺阁诗文研究,想不到在这里看到前辈的足迹。我以前一直存有“偏见”,总觉得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是不相干的东西,武侠小说与闺阁诗词更是“风马牛不相及”,“雅文学”与“俗文学”当分道扬镳,现在才真正明白,这是多么狭獈和偏执。如金庸先生,他能将古典诗词融化于现代思绪中,古今中外,无所不包,最好的武功原无招式可言,真正的大侠并无门户之见,这难道不是兼济天下的英雄气魄么?而我们的文学史,是不是也应该重写,或者起码应该重新审视了吧?
▲金庸馆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再一次来到金庸馆,金庸先生已经走了。
香港文化博物馆僻处沙田一隅,所以游客并不多,俨然桃花源的味道,我喜欢。
旁边是粼粼的河水,绿树掩映,小桥拱碧。映着青山,映着白云,隐隐的褐黄色的瓦,在树丛中,遥遥地能辨认出“金庸馆”三个大字,字是洒脱而又秀丽的,一种寻幽探胜的雅趣扑面而来。
入口处,一溜的墙壁上和露天大厅的柱子上,都绘满了金庸小说的各种人物和场景,有江南七怪,令狐冲,段誉等等,旁边还有李小龙的雕像,意气风发地秀着他的拳脚。
这些景象和布置,都跟金庸先生健在的时候一模一样。这让人十分的自在和自若。
来参观的人也一如既往,大家并没有刻意去营造一种庄重,或者肃穆的气氛,各自去看各自喜欢的东西,对着手稿发挥一些自我的见解。
我看到有一个父亲,带着一个男孩,男孩大概六七岁。
父亲说:“呢度咁多书都喺呢位伯伯写嘅。”(这里这么多书,都是这位伯伯写的。按:香港称老人家一般不说爷爷,而说伯伯。)
小男孩点点头,肃然起敬的样子。
另外也是个父亲,手抱着小女孩,伫立在“笑傲江湖”的手稿前,父亲教女儿用粤语读:“笑—傲—江—湖”。
女儿牙牙学语,学着父亲的语调:“笑—傲—江—湖”。这估计是她这辈子的第一个“四字成语”。
我想,金庸先生该欣慰地笑了。
金庸馆其实并不大,保存他的亲笔手稿也不多,所以每一张都很宝贵。上次我是走马观花,这次我要细细地看一遍了。
这次,我发现了一批跟通行本不一样的手稿:
原来,杨过的生母是秦南琴,并非穆念慈;陪伴慕容复的是阿碧,而不是王语嫣;张翠山、殷素素在冰火岛上曾有玉面火猴相伴,陈家洛和张召重在古城对打时,余鱼同曾在旁笛声相和……这些情节,在正式出版时都改掉或者删掉了。
这些人物遇上金庸,是命定的必然;然他们的命运与结局,有时又是那么偶然。在偶然和必然中,生命在交织着,有时我在想:要是阿紫不遇上倪匡,命运又会怎样地改写呢?
是的,我算不上真正的武侠迷。我甚至会把各本书中的人物混串,但是,这重要吗?重要的是,金庸的小说,对于我,对于你,至少是对于那个时代长大的我和你,也许已犹如阳光与空气,早已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回到出口,我再次细读金庸的自述:
“我的故乡是浙江海宁,那里是我的出生地,童年和青少年生活的地方,也是我接受启蒙教育和完成中学学业的地方。”
这段话莫名戳中我泪点。
我从没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金庸先生是我的同乡。
是啊,我的同乡。(按:我是浙江人,不过我跟金庸先生不同城。我们这儿,见到一个上海的江苏的就会引为同乡,更何况是真正的浙江人呢。) 我无法向你诉说,要是没有这些卓有成就的前辈作为榜样,像我这样的文学后辈,如何能一步步坚持这条道路?金庸先生是其中一位,还有许许多多前辈,我要在这里一并致敬。
是的,一座城市,需要这样一种人:他们制造传奇。而他们本身,就是传奇。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我很尊敬的一位前辈说:“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好好地生活。”
纪念一个作家,最好的方法,就是好好地写作。
不知不觉中,我写了三千字,划了六道横,两个“三”字。
你可以想象成一个乾卦,或坤卦。
乾坤之大,唯侠者风流。
以此纪念金庸先生。
作者:潘 玲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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