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
在复旦读博头两年,葛剑雄老师只开了一门课——“历史地理理论与方法”。
以学校教育的要求来衡量,我一直不是“好学生”。至少从初中开始,我就养成了不好好听讲的毛病。我总是用一只耳朵听着老师讲课,同时在下面按自己的进度看书。其原因,当然是感觉大部分老师讲得太啰唆、水分太多,或者进度太慢(其实葛老师也这样。他后来回忆说,他上中学进度快,数学老师特别批准他上课时可以不听讲,看自己的书)。
但是上葛老师的课,我基本没走过神儿。
葛老师真是会讲课。“历史地理理论与方法”这样的课,内容其实是非常枯燥的,他却能讲得非常吸引人。
他讲课没有稿子,没有课件,时而站在讲台上,时而踱到讲台下,不看一眼教案,讲课如行云流水一般。他总是以具体事例来阐述理论,所讲事例,都生动鲜活。比如谈到地理环境与人的性格关系的时候,葛老师聊到了20世纪80年代他第一次到湖南时的感受。他说:“湖南人的性格确实很强势的,我在湖南,印象深的有两点:一是湖南人说话声音都很高亢;二是湖南人上公交车,带着伞,那伞尖都对着别人,不管不顾的。”
这样一讲,大家对湖南民风民气,马上有了直观的了解。
葛老师安排课的方式也与众不同。那时他总是一次上掉整整三次的课,从下午1∶30讲到晚上8点钟。中间只有晚饭时间休息一个多小时。近70岁的人,如此“高效率”,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
课堂上收获不少,但我们在课余时间从葛老师身上学到的东西,比课堂上的还要多。
有一位外校老师对我说,你们葛老师有一绝:吃饭时,他说的话最多,也最精彩,但吃得也最多。吃饭从来不耽搁他滔滔不绝。
确实,每次吃饭,都是向葛老师请教的大好时机,当然,不只是请教历史地理,甚至不只是学术。学术界说葛老师是“通人”,就是说,他兴趣和涉猎面极广,打通了各种学术领域,也打通了学术与现实社会之间的障壁。每次吃饭都会听他聊到一些新鲜事,发表很多新鲜的观点,让你对国家和世界有更多更深的了解。
葛老师走过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还到过南极和北极),所以谈起域外见闻,更令学生们感到新鲜。他曾经访问利比亚,并受到官方正式接待。当时去过利比亚的人都能感觉到,卡扎菲的政治布局明显是要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葛老师问接待者是不是这样,接待者说,继承人要从人民中用民主方式选出,因为卡扎菲的儿子也是人民,所以当然可以被选,不过卡扎菲的儿子确实很杰出,人民很爱戴云云。他绘声绘色的讲述让人听了不禁莞尔。
葛老师讲过的许多现象,或多或少修正了我们这些学生头脑中的“常识”。比如他说,智利的皮诺切特饱受诟病,其实到了智利才发现,很多人很怀念他,认为他做了许多实事,比后来的那些夸夸其谈的总统强。韩国的朴正熙也是如此。朴正熙当政时,给每个农户提供免费燃气,不让他们上山砍柴,结果韩国森林覆盖率大幅上升。柬埔寨人支持洪森,理由也是洪森是一个做实事的政治家。
葛老师还结合对世界政治的观察,谈过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观点:任期制只有与选举制结合起来才有意义。就好比车轮只有和车身结合起来,才能载物。否则,都产生不了太多正面效果。每任官员都是为了迅速干出政绩升迁走,对本地长远发展甚至三五年后的发展都不予考虑。
除了知识方面以外,其他方面,我们从葛老师身上学到的更多。
葛老师身上有超乎常人的充沛精力。葛老师不用手机,和他联系最方便的方式就是邮箱。可以想见像葛老师这样有着诸多身份、参与众多领域活动的人,每天收到的邮件数量之大。但是,不论你什么时候给他去邮件,第二天醒来肯定都会收到他的回复,邮件上显示的时间,经常是夜里12点,甚至一二点左右。而地点,多是在出差地的宾馆里。
他说,他经常是一点以后睡觉,六七点起床,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从早上起来,就是不停地工作:做研究,写文章,处理日常公务(那时他还是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演讲,会议,接受采访……午休吃饭时间他也不休息,那正是他高谈阔论的时候。在飞机或高铁上,他更是不休息,那正是他不受打扰在笔记本上写作的良好时机。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我到他的住地——北京国际饭店去看他。因为安保严密,他到大堂门口来接我。从大堂门口到电梯边,他走了半个小时,因为有四拨媒体记者好不容易抓住他现身的机会,对他进行采访,他边走边说,回答完了三个人的问题,还有一个记者没有完成任务,又跟着葛老师进了房间,聊了20分钟。在这20分钟内,又有三个采访电话打到房间内。等这些人都走后,葛老师说,“两会”期间,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睡觉前,没有一分钟休息。
葛老师对学生们在学术上要求极严,生活上却非常关照。他经常对学生们说的一句话是,不做书呆子,不做伪君子。另一句话是,人的资质是不一样的,不见得每个人都成为学术大家。学术、论文,在人生当中虽然很重要,但绝对不是全部。他更希望学生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把自己的身体搞好,把生活安排好,把家人照顾好。
在一次讲座中,葛老师曾经讲过他的太老师顾颉刚的一件事。他说顾老师有一次给一个学生一笔钱,说这是学校的奖学金。这位学生用得心安理得,直到他80多岁的时候,才知道这是顾老师自己的钱。
葛老师自己其实也经常做这样的事。我曾听某位同学说,葛老师的一位学生的妻子病重,一时没钱,葛老师也曾资助了数额相当大的一笔钱。这件事,葛老师自己从来没有提过。
我有一个同学,早我一年入学。他比较偏科,外语不好,但是对历史地理一直很感兴趣,想考葛老师的博士。葛老师在面试中和他短暂交谈了几分钟,断定他是一个史学人才。但是因为外语成绩差,他那一年没有被录取。发榜后他对葛老师表示,因为生活压力,他明年可能没法继续再考,只能找个地方就业。没想到葛老师说:“这样,你到上海来,我出钱给你租房子,给你出生活费,你安心复习,明年再考,怎么样?”这位同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他在葛老师的资助下复习了一年,终于得偿所愿。入学之后,这位同学特别努力,成绩很突出,博士论文获得很高的评价。
葛老师就是这样,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传承着中国学术界的优良传统。
作者:张宏杰
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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