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期间,我对历史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因为对财经不感兴趣,我成了一个经常逃课的“坏学生”,财经大学的图书馆书不多,我就经常在早饭后,在学校门口坐上公共汽车,来到位于白云山中的大连市图书馆,在那里一泡就是一天。我在那里读到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戴逸的《乾隆帝及其时代》、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和格鲁塞的《草原帝国》。
什么叫通俗史学?我自己的理解是,只要非历史专业的普通读者能读得懂,并且喜欢读的历史类作品,都可以划入其中。换句话说,能对历史学界之外的读者产生广泛影响的,都可以称为通俗史学。如果按照这个标准,上述几本书都是。历史课本枯燥无味,然而,在大连市图书馆读到的这些好书让我看到历史是有趣的,甚至可以说是迷人的。伟大的学者们讲述历史的声音听起来那样富于磁性。比如《草原帝国》那富于气势的序言和《万历十五年》那洋洋洒洒的开头。这种优美而有吸引力的叙述在一瞬间就改变了我对历史的印象。这些书不仅引起了我对历史的兴趣,甚至决定了我一生的走向。
历史是有魅力的,甚至可以让原本讨厌历史的人,变成历史作家。
普通读者历史需求的强烈程度,也许是专业历史研究者所不能理解的。
普通读者的历史知识需求,有多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基于追根溯源这种人类的本能。
要不然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人类历史上出现那么多族谱。人类本能地需要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空间位置,也需要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时间位置,所以我们从小才喜欢听老人讲家族的故事。
第二个层次:汲取信息的需要。
人类喜欢阅读历史,就和他需要早晨起来看新闻或者茶余饭后交流小道消息一样,都是尽可能多地获取信息的本能决定的。表面上看,地球另一端一个国家的火山或地震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这种广泛获取信息的本能非常重要,关乎一个人的生存。关于人类为什么喜欢看新闻,社会学家的解释是因为人是社会动物,需要随时了解掌握自己所处群体的状况,以便对自己生活中的具体事务做出衡量判断。了解历史的意义与此类同。一个人只有尽可能全面地掌握他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真实信息,才有助于他做出人生中一个又一个复杂而微妙的衡量和判断。读史的意义与此类同。新闻是对这个世界的横向了解,而历史则是纵向了解,只有这两个方向交织起来,一个人的信息世界才会完整。
我们从小喜欢听老人们讲家族的过去。长大之后,我们也本能地想了解我们所处的更大的群体,也就是民族和国家的过去。经常有人问我学历史有什么用。我的回答是,只有了解一个国家的过去,你才能瞭望它的未来。之所以要关心它的未来,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其中。就像一个坐在大巴中的乘客,你不可能不关心它要开到哪里。
第三个层次:生存实用的需要。
不光是了解未来需要历史,了解现在更需要历史。今天的中国正处在新旧交汇的河口,传统与现代,在各个层次交错重叠。从器物层面上看,我们的生活已经是全面现代化了。但是在现代化的外衣之下,传统中国的内核正在如几千年前一样安详地、不动声色地静静旋转。这种传统与现代的交错,造成了中国社会的变幻莫测、光怪陆离。要了解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离开历史这个角度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说,了解历史,是生存的需要,而且在传统时代就是如此。胡三省说,不光是皇帝要学历史,各个阶层都需要学历史。普通中国人学历史,一个重要的目的是更好地在社会上生存。
去年夏天我参与一个作家“进校园”活动,到一中学做讲座。我讲了乾隆出于集权需要,如何防范自己的兄弟。后来弟弟弘昼心理变态,长年抑郁自闭,甚至以演习自己的葬礼为戏。我本意是想说明专制权力侵蚀亲情之可怕。但是讲完后,主持的老师总结,对初中生们来说,张老师是要告诉我们做人的道理,就是要低调,不要张扬,才能成功。
实际上,相当多的普通读者读史,是为了向历史学习生存智慧。今天大众读史,有大量的“成功学”的需要。这种需要有健康的成分,也有大量的不健康的成分,所以才有了官场小说、办公室兵法的畅销和厚黑学盛行。但无论如何,这种需求是切实存在的。
第四个层次:从事某些职业的人对历史知识的需求比其他人更迫切。
众所周知,政治家必须了解历史,否则他无法很好地领导一个国家。中国的传统史学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资治,换句话说,是给政治家服务。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的目的,主要就是给帝王看的:“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这个传统从上古时代就开始了。《诗经·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王夫之甚至说如果没有经世的作用,历史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由也。则恶用史为?”
艺术家需要了解历史,起码是艺术史,这有助于他的艺术水平达到一个基本的高度。
我发现我的读者群体当中,新闻工作者很多。其原因也许是媒体工作者在终日横向关注这个世界的同时,尤其需要纵向的知识为背景,才有助于他们理解现在发生的一切。新闻理论家、新闻教育家甘惜分教授也说:“新闻工作者要努力成为历史学家。”甘惜分教授倡导“新闻与历史同一论”,希望新闻记者以历史学家的眼光观察生活,既真实又要有深度地记录生活。他说,新闻和历史是分不开的,任何历史发展都是一个过程。新闻工作是当前的工作,但新闻工作者一定要具备历史学家的素养。任何科学都是历史的科学,任何学问都是有历史的,不懂历史的人会很无知,对于记者,特别是要熟悉中国的历史,因为今天的中国就是昨天、前天的中国的发展。
第五个层次:历史具有强烈的娱乐功能。
人类爱看新闻,除了理性的需要之外,更包含着猎奇和消遣的心理需要。唐宋以来,中国市井百姓就喜欢在茶余饭后听历史演义。历史的娱乐性之强,是其他娱乐产品无法取代的。
因此,了解历史并不仅仅是历史学家的需要。事实上,历史学家圈子之外的人也许对历史知识的需要更广泛也更强烈。卡尔·贝克说,“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每个人都在时刻以自己的历史观来解释过去、现实与未来。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读史和吃饭睡觉看电视一样,是一个现代文明社会中人的基本需要。
需要重点指出的是,很多人特别是专业历史研究者往往对普通读者的读史需求有一种误解,认为普通大众只需要那些肤浅的、猎奇的、故事性强的历史普及读物。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事实上,在我提到的这五个层次的需求当中,前四个层次,都是比较严肃的读史需求,只有有一定学术含量和思想含量、态度认真的通俗史学作品才能满足。
其实对很多读者来说,这样的作品也一样能满足他的第五个层次的需求,也就是娱乐性需求,比如对于我们来说,一本好读的历史类学术作品带来的阅读快感,并不亚于一本小说。
▲本文摘自《历史的局外人 : 在文学与历史之间游荡》,张宏杰著,东方出版社出版。
作者:张宏杰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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