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周(左)与梁思成。
2000年3月,著名园林学家、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先生因病去世,终年81岁。这是一位有个性、有风采的人物,多才多艺,除园林艺术外,于文学、诗词、书画、篆刻以及徐志摩研究等,无不精擅。他的一生,有许多轶闻趣事,令人追思和怀念。
▲陈从周工笔花鸟作品(李秋君题)。
拍桌子争辩,保住了徐家汇藏书楼
陈从周以园林设计驰名海内外,现在美国纽约中央公园内的“明轩”,就是特意邀请他去设计的。此园使得那些吃洋面包、肯德基的美国人了解了中国的园林是怎么回事,也让大洋彼岸的碧眼金发欣赏到了东方建筑艺术的神韵和魅力。
不过,经陈从周主持设计的中国园林远不止这些。他的长女陈胜吾对我说:“我爸爸为了中国的园林事业,曾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上海的豫园、苏州的拙政园、如皋的水绘园、杭州西湖的郭庄、昆明的南园等,都是在我爸爸的主持下设计改建的。”
我们现在经常强调环境保护,倡导爱护自然,保持地球的生态平衡。其实,早在十多年前,陈从周无论是在与朋友的交谈中,还是在文章诗句中,就一直强调要“保护自然”“还我自然”,对于一切破坏自然景观和传统文化的所作所为,他都义愤填膺,深恶痛绝。早在上世纪50年代,梁思成曾坚决反对拆北京城墙,陈从周竭力反对拆苏州城墙,结果都受到了批判。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现在人们对梁思成、陈从周这些专家的文化保护理念,有了更多的理解和认同。
陈从周去世以后,我曾去其府上致哀,恰遇其女陈胜吾,她是位医生,非常热情。我曾听说过陈从周为保护建筑与市政府领导对拍桌子的传闻,顺便问了她。她笑了笑,说:“实有其事。”
原来,1991年上半年,上海准备建地铁,市政府打算把徐家汇藏书楼拆掉,在征求有关建筑学专家的意见时,陈从周表示坚决反对。他的观点是,上海作为一个国际大都市,总应该有它的文化象征,而这个文化象征,并不是抽象的,而是靠几个标志性的主要建筑来体现的。徐家汇藏书楼是目前上海唯一留下的传统藏书楼,怎么能拆掉呢?当时民用设计院院长陈植也坚决反对。陈从周在与一位领导争辩时气得拍了桌子,回家之后竟然中风了。
“这是他第二次中风。”陈胜吾说,“还算好,在他和陈植等一些专家的极力反对下,徐家汇藏书楼还是保存下来了。市政府领导最终还是听了他们的意见。”徐汇区旅游方面的专家傅亮说:“幸亏有陈从周的力争,如今藏书楼不仅是徐家汇的文化符号之一,也是著名的旅游景点。”
为徐志摩抱不平,重修其墓碑
说来有趣,我与陈从周先生相交近20年,却与古园林建筑无关,倒是因文学结缘。
30多年前,我因为徐志摩屡受批判鸣不平,写了两篇为徐志摩诗歌地位翻案的论文。在撰写过程中读了陈从周所著的《徐志摩年谱》,获益良多。为了更全面地了解徐志摩,以便能作更深入的研究,我给陈从周先生写了一封信。那时他在美国设计完“明轩”刚回国,接我信后,立刻约我晤面。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兴冲冲地来到陈家,陈先生已在等我,一只小方桌上铺着笔砚和宣纸。那天,陈先生头戴鸭舌呢帽,身穿黑色长大衣,潇洒神气,颇有几分派头。也许他当时没想到我这么年轻(仅30岁出头),对我稍打量了一下,微微一笑,即与我谈起了徐志摩。每谈到什么情节,他便会迅速地翻出他所写的文章给我看,详细地说明这些文章的背景,涉及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新材料。他感慨地对我说:“幸亏我在1949年写了本《徐志摩年谱》,自费出版,保留了一些资料,否则现在来写,根本就写不出,许多资料早就没了。”
我见他对徐志摩的生平如此熟悉,且又充满感情,便冒昧地问道:“你见过徐志摩吗?”他倒也不见怪,吸了一口烟,慢慢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曾见过他,当时只看到他的背影,很激动,至今难忘。”他告诉我,徐志摩的坟墓坐落在海宁硖石的西山上,在政治运动中受到破坏,墓碑也不知去向,后来找到,由他重新设计,修复一新。
那次我们谈了一下午,他很为徐志摩受到的不公平的评价而抱不平,鼓励我大胆研究,需要什么资料,可以来找他。
自此以后,我遇有什么困惑,或去同济大学,或去陈家拜访,每次都得到陈先生的热情接待。后来才知道,原来陈从周的夫人蒋定是徐志摩的表妹。怪不得每次谈起徐志摩,他都兴致勃勃,如数家珍一般。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因写《徐志摩传》,到陈家的次数略有增加。当时我读他的《徐志摩年谱》,对徐志摩和林徽因的恋爱问题也很感兴趣。但他的《年谱》中却说得既模糊又简单:“后以小误会,两人暂告不欢,志摩就转舵追求陆小曼。”究竟是什么“小误会”,我弄不懂,便直截了当地去问陈从周。
陈先生一听,不禁笑了,说:“书中所说‘小误会’,那是托词。实际上徐志摩与林徽因婚姻不成,主要是其他原因。”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连连摆手,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大约过了三四年,有一次旧事重提,他才实话实说:“上次你提这个问题,我没能告诉你,是因为林徽因的两个姑妈还活着,现在她的姑妈已去世,我可以告诉你了。”
说完,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后要与林徽因结婚,林徽因是同意的,她的父亲也不反对,但她的两个姑妈却不同意。她们有些封建思想,认为林徽因是名门之女,又是林家的长女,如果与刚离了婚的徐志摩结婚,那就等于填房一样,有辱林家的名声。正是由于两个姑妈反对这桩婚事,徐志摩与林徽因才未结成夫妻。”
当然,对于林徽因最终未能与徐志摩结为伉俪,原因是多方面的,这也许是其中之一,但外界确实很少提到。不久,我写《徐志摩传》的部分章节在杂志上发表了,陈先生看过之后对我说:“你写的还都比较真实。”
因我出版了《徐志摩传》,在徐志摩100周年诞辰时,海宁电视台为拍徐的纪录片,曾派三位记者来沪采访,我随即带他们到赵家璧、陈从周诸先生家。陈从周那时已再度中风,躺在床上不能说话。次年初,我应邀赴海宁参加徐志摩的纪念活动,恰与蒋百里之侄蒋启霆同住一房间。80多岁的蒋启霆对我说:“陈从周自己是绍兴人,但他对徐志摩家乡的人却很有感情。我是学建筑的,能在同济大学任教,就是他介绍的。”
徐志摩研究会成立时,聘陈从周、赵家璧、孙大雨、卞之琳和我为顾问,并托我把聘书转呈他们。我知道陈从周一直为没有成立徐志摩研究学会而遗憾,所以一回到上海,便直奔他家。那天下午他正躺在床上,我走到他枕边,附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海宁成立徐志摩研究会,聘您当顾问。”随后打开聘书给他看。这时,陈从周的脸上漾起了难得的笑容,他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陈从周水墨画作品。
擅长花鸟画,念念不忘恩师张大千
我与陈从周之间的交谈,虽然以聊徐志摩居多,但随着接触的增多,我发现他原来多才多艺,诗词、散文均很擅长,而且精于书画,还是张大千的学生。陈从周还曾与我谈起过他与张大千的师生情谊。
早在上世纪40年代,张大千从四川来上海举办画展,暂住女画家李秋君家。大金石家方介堪知道青年陈从周喜作书画,特地引荐陈从周来到李秋君家拜见张大千。陈从周一见张大千便口称“老师”,同时尊敬地递上一幅自己以石谿手法所画的山水画。张大千把画打开,仔细看了下,莞尔一笑,频频点头,意为可以收他为学生。陈从周兴奋不已。
自此,陈从周便经常上门求教。在张大千的悉心指教下,他技艺大进。有一次,在大风堂画室陈从周还对大画家吴湖帆执了后辈之礼,并侍立在旁,听张大千、吴湖帆两位大师纵谈画艺。恰好那天谢稚柳也在座,信手为陈从周画了幅墨笔花鸟扇面。张大千见了,一时兴起,又在扇面背后题了一首《西江月》的词。
据陈从周回忆,过了两年,他在上海举办个人画展,张大千十分高兴,欣然为他写下“门人陈从周画展”七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他就将此作为画展的匾额。
有一件事令陈从周十分难忘。张大千曾临摹过宋代的一幅花鸟名画,功力非凡,形神毕备。陈从周一见倾心,爱不释手,不仅仔细观赏,而且潜心揣摩。1948年秋他又把张大千临摹的这幅宋画精心绘制了一遍,同样传神。张大千见了,拊掌称好,当即在陈从周所临的画上题跋道:
此宋人李迪本,吴兴庞虚斋丈所藏,予尝假临也,从周又从予所临者临之,比之唐摹晋帖而宋刻者耶,戏为识之。
戊子秋月张大千爰
总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两三年内,陈从周与张大千来往颇多。陈从周还担任了“大风堂”同门会上海会长,为张大千编纂过《大风堂同门乐》的汇编本;当张大千的《敦煌壁画》集出版时,他又积极向各大图书馆分送。
遗憾的是,不久张大千即赴印度考察佛教起源,后一度迁居香港。好友徐悲鸿等都亟盼他能够回内地出力,陈从周也十分思念这位恩师,便与徐悲鸿一起商量请张大千回内地定居的事。1951年1月12日,徐悲鸿从北京寄信给陈从周:
从周同志惠鉴:
拙作皆在中华书局出版,现时我尚可购得。大千先生返国之事,我与同人皆在商讨。因为既归便难办出,必须计划妥善,当可出信。既出信,必求有效,以是迟迟……
此祝年礼
悲鸿顿首元月十二日
▲陈从周(右)与贝聿铭。
虽然陈从周一腔热情,与画界同仁一起致力于张大千的归来,但因各种原因最终未能如愿。
尽管如此,陈从周仍念念不忘这位恩师。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有一次在他家里,说起徐志摩的书法时,他说:“徐志摩的书法学北魏张猛龙,十分遒劲……”说到这儿他忽然止住,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吗?张大千为徐志摩肖像补画过衣袍。”说着,他起身翻出一张照片,果然是一幅徐志摩的画像。他指着照片对我说:“这幅徐志摩画像中的长袍,就是张大千补画上去的。”语气中充满了钦佩之情。也许这张照片有多余,他随即就送给了我,至今我还保存着。
▲陈从周与其长女陈胜吾。
陈从周是个性情中人,与我谈到得意处,时常会取出一些画册、实物或信札给我看,如徐悲鸿、俞平伯的,令我开了不少眼界。而他本人则擅长花鸟画,尤精于竹、兰、梅、菊、松等,工笔、写意各有风致。其长女陈胜吾曾给我看过一本20世纪40年代出版的陈从周国画册,每幅画均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墨气淋漓,颇得张大千遗韵,实在令人赞叹。陈胜吾指着其中的一幅《山茶画眉》说:“这是一幅精品,原作可能在梁谷音处。另有一幅山水画,是由张大千题跋的。”合上画册,她又对我说:“在美国设计明轩时,我爸爸曾为国际著名建筑设计大师贝聿铭画过一幅水墨丹青绿竹长卷,画成后带回华夏,遍请国内文化耆宿和书画名家为之题咏,成为一件极珍贵的书画名迹,现存于纽约的博物馆里了。”
诗文多佳作,文学情结一生相随
除了活跃于书画界,陈从周也涉足文学界,俞平伯、叶圣陶、冯其庸、林徽因等都是他多年的文学朋友,他自己也说“我是学文史进而学建筑园林的”。尽管陈从周是以古园林和古建筑研究而卓然名家,但其文学情结依然如故,尤精诗文,一如其书画,同样相伴其终生。
可以毫不夸大地说,陈从周是位非常出色的散文家,曾出版过《说园》《书带集》《簾青集》《春苔集》《随宜集》《园林谈丛》等多种散文集。他曾赠书给我,却从未和我就这个方面谈论过。其实,他的散文不仅有着浓浓的文化气息,而且蕴含着深奥的园林学问,很多文章都可以称为美文。“水寒山寂,朔风吹篷,寒不能忍,暂避桥洞之下,觉温和多了,我分外地尝到了桥的另一种滋味。至于大暑之天,桥洞又是纳凉的洞天福地。而桥头望月,桥阑乘风,桥堍迎阳,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宜越人之爱桥,故无桥不成市,无桥不成村,无桥不成镇了。”日常生活中普通的桥,到了他笔下,却是如此的有情有味,饶有诗意风情,不能不令人赞叹。无怪乎叶圣陶等人都对陈从周的散文大加赞赏。俞平伯以为其“多才好学,博识能文……其间山川奇伟,人物彬雅,楼阁参差,园林清宴,恍若卧游,如闻謦欬”;冯其庸则以为其“文章如晚明小品,清丽有深味,不可草草读过”。均可谓知言。
陈从周亦擅诗词,虽未有散文量多,却也多有佳作。他自谓少时喜读李煜、李清照的词,还写过关于李清照的考证文章。每次出游,他都会写些诗词,把它作为速写,用以唤起记忆,却时见功力。即以其23岁时所写四首饯春词来看,篇篇清丽可爱,“最是小楼风雨夜,孤灯明灭送春时”“曲径旧曾低语处,疏影悄悄夕阳多”诸句,尤见才情。当年得知我写的《徐志摩传》即将出版时,他非常高兴,当场泼墨挥毫,为我的书题写了一首七绝:“世事沧桑六十年,已盈白发上华颠。遗文佚史搜堪尽,含笑报君在九泉。”
爱憎分明,不重金钱重人品
凡与陈从周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有个性的人。在我初次与他接触时,便感到了他身上的豪爽与耿直,颇有些浙东人的脾气。对于他认为人品高尚的人,他相当看得起;他认为人品不怎样的人,就是看不起,“爱憎甚为分明”。说老实话,在我与他的交往中,我对他始终是有一点敬畏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尽管有关陈从周脾气的传闻不少,我却从来没有看到他发过脾气,也许是我与他年龄相差太大的缘故。我每次去,总是被引坐到沙发上,然后他便燃起一支烟,侃侃而谈。那时我年轻,也不知天高地厚,有两个青年朋友想要陈从周的字画,我便领他们到陈家,陈先生都给。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冒昧了。后来陈从周长女对我说:“这也不奇怪。我爸爸为人作画,从不取酬。他曾刻有两方闲章,一方是‘免费供应’,另一方是‘丹青只把结缘看’。他并不看重金钱。”
陈从周虽然以耿直闻名,有时火气很大,但在家却是一位慈父,对孩子从来不打骂,只以言传身教来熏陶他们,希望他们好好读书,有所追求。他有一个准则:千万不能以大人的要求强加于小孩身上。所以,陈胜吾深有感慨地说:“由于父母的关系,我们家里实际上是很开明、很民主的。父亲闲暇时,喜欢种种花、养养鸟、哼哼昆曲、弄点小木刻,我们并不怕他。”
当然,有关陈从周的话题,我们还可以说很多,如他与徐悲鸿、梁思成、俞平伯等人之间的友谊,他在园林设计中的负责态度,他对后辈的提携和鼓励……都值得我们追忆。这里所记的只是他人生道路上的几个片断而已。
(本文部分图片由“郁郁乎文哉——陈从周百年诞辰致敬展”提供。)
作者:孙琴安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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