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赵瑞蕻
晚年赵瑞蕻摄于南京北京西路2号新村寓所
赵瑞蕻最后的书桌
■赵蘅
本月28日是诗人、翻译家赵瑞蕻先生(1915-1999)百年诞辰,本报特刊发赵瑞蕻先生女儿赵蘅的《替爸爸“梦回柏溪”》,以为纪念。
赵瑞蕻先生出版有诗集《梅雨潭的新绿》《诗的随想录》,论文集《诗歌与浪漫主义》及《<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回忆录《离乱弦歌忆旧游》,译作有中国第一个《红与黑》中译本,以及《爱的毁灭》《梅里美短篇小说选》《土库曼的春天》《欢乐颂与沉思颂》《符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等。
——编者
从北碚到柏溪有三十公里,西北方向,开车的小乐说更偏北一点。时值下午两点。开了二十分钟,我们进入隧道,长极的隧道。出隧道进入山区,两边绿荫覆盖,远望可见轻轨高架桥。道变窄了,车旁不时开过载物大货车。在礼嘉和三溪口交叉处,能见到沙坪坝和三溪口路牌。
这时稍停的雨又大起来,此时出现提醒谨慎开车保持车距的警示牌。三点四十分,路边又见“前方施工”警示牌。礼嘉出口向右有“莫让亲人泪成河”的宣传标语,足见此地路况有一定危险。想起老妈的提醒并不是多余。
我们接着向礼嘉镇方向驶去,雨住。转眼进入一片修整如新的新园区,右转,七百米进入匝道。经环岛过第一第二第三出口,驶出环岛,进入金通大道,路况变得极佳。同伴们说这是正开发的工业园区。
调头,又进入隧道,这回距离很短,隧道口模糊可见远方的尖圆形山丘轮廓。前方四百米又调头,到了九曲河,紧挨着白色轻轨高架桥。
晓蓉说到柏溪了,可是横在面前的是一个大门紧闭的污水处理厂。
自然不能再往前开车了,大家都跳下了车。询问了一下,看门人往右指指厂子后面,那一片完全是山村景象。
雨后湿滑,何况是羊肠小道。绕到厂子后,要经过一条小河方能到对面的山林,木桥下水流潺潺。晓容怕我摔倒,执意搀着我走,这是一段并不远却相当泥泞曲折的路。高高低低,不时遇到陡坡,需抓住无论什么可依靠的东西,有时我只得抓一把野草。好容易捱到栽满小榕树的林间,树须垂挂。进入一段石板路,好似一下子进入了一个世外桃源。
几声狗吠打破寂静,闻声往远处一看,两只黑白相间的中型狗正冲着我们欲挣脱锁链。小房子里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穿制服的男人,叼着烟。小乐上前打听此处有没有原中央大学遗址,他不带一点犹豫地回答有,指指房子那头一条上坡的小道。他口音太重,我没听太懂,就随大家往前探路。又是林中道,刚走一会,发现那男人尾随而来,是好奇,还是不放心我们找不到,反正机会来了,我凑近和他攀谈起来。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曾经在柏溪教过书,他已去世十六年了,今天我带他的书来此纪念他,希望你能告诉我当初的中央大学具体在什么位置。
他大概听懂了,这回指得很肯定,就在距离脚下约五百米的山峦苍翠之中。年轻人马上都看到了:“在那,就在那!”他们说:“还有一个人呢!”他们又说。
可我什么也没看到。小乐和鸫儿只好将他们的手机屏幕放大再放大,好让我看清那间老屋和那个人。我睁大眼睛使劲看,有个东西的确在走动,是那个人的白帽子吧?那个黑色的呢,肯定是那间房了。房子,人,一切都隐在万木花丛之中。因为施工,我们无法走近。
我问看林人,听说还有个中大的纪念牌,还在吗?那男人说有,建厂子时给扔了。“那人是看房的,政府给开工资,”他又说。
接下来,按事先的想法,我要在“离乱弦歌”的发生地以烧掉爸爸这本遗著的方式祭奠天上的老人。我的心诚大概感动了看林人,在这严禁烟火之地,他竟然默许了。
特意带来爸爸的书《离乱弦歌忆旧游》,翻到一七四页《梦回柏溪》,我念了其中一段:
那时生活清苦,起居条件差得很。我们住的宿舍的墙是竹子编的,外边涂上一层泥;没有玻璃窗,只有土纸糊的木框架。生活是艰苦的,景荣、张健和我三人有时分抽一包从重庆带来的上等香烟。那时我们每个人都有个小火炉,买些木炭烧着取暖,度过重庆冬天多雾气的严寒。大家又找来洋铁罐(比如名牌SW咖啡扁圆形的罐),上边挖几个小孔,插进灯芯,倒满菜油,再弄个铁架子放在罐上,架子上摆着搪瓷杯子,火一点,就可烧开水,泡茶喝,或者煮东西吃了。就在这样的境况里,在“炉火峥嵘岂自暖,香灯寂寞亦多情”这样的诗句所描绘的心态中,我们教书,读书,翻译,研究,大家愉快地努力工作着。
此刻书已工整地摆在石板上,这是林中小道的尽头。不知何时起,雨停了。远望着爸爸工作过的大学遗址,我哽咽地说:“爸,我来柏溪了,这里是孕育我生命的地方,谢谢爸爸妈妈!您的《红与黑》中译本在这里诞生,我还保存着1944年的初版书。这是您的遗著,出版时您已离开我们。今天我把它带来了!”
鸫儿借来了打火机,几个年轻人和我们一起开始撕书页,火一接触纸,瞬间点燃。红红的火苗窜起来了,越烧越旺,书页在火焰中被曲卷,被吞噬,一页一页地化为灰烬……
就在这一刻,雨突地哗哗下起来,让所有在场的人惊讶不已。
莫非老爸真的看到啦,一向在乎著书立说的老爸得到了宽慰!
写到这,不能不公布一封旧信,信是我爸在柏溪的同事、也是我妈的同班同学吴景荣用英文写的,我爸晚年找出后翻译成中文。这封信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我们刚诞生四年的小家最初的颠簸,未来成就的雏形,那些充满不定数而又苦中有乐的情状:
赵太太:
阿虹明天要去沙坪坝了。他说你就要到这儿了,想到你不日将出现在久违的柏溪,颇觉欣慰。我已存了一点钱,特地用来招待你喝鸡汤吃红烧肉。我过得像个老爷,每天跟裘连阿虹和其他同事出去吃饭。这儿有一家很不错的饭店,才开张的。柏溪只要再开一个咖啡馆就完全现代化了。阿虹在这里很有名气。他的天赋和勤奋已使他自己成了出色的人物,这么说吧,在学生小子眼中,他是个英雄了。同他散步,我真高兴得无以言说。他总是扯他天真的故事,而我则开他几个不伤大雅的玩笑。我的学生已正式邀请阿虹用英文作一次学术演讲,他也郑重地接受了这一邀请。他将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登上讲台,言语流畅,现出令人激动的神情,然后他在听众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中走下台来……
阿虹已宣布了演讲的题目:“翻译即叛徒”。这是一个精彩的题目;但想到他已经确立了作为一个翻译家的地位,这题目也许是个小小的讽刺吧。赵太太,但愿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来分享将要倾泻在他身上的荣耀。这也就是我要催促你早点来的原因之一。
约翰C·Y吴
1945年5月2日于柏溪
记忆里见过吴景荣叔叔一二回。他的太太是非常棒的油画家前辈刘子鸣,她不能说话,一生用画笔表达情感,我和她也曾用纸笔对过话。1994年吴景荣叔叔去世,享年八十岁。五年后他笔下的阿虹,我爸也走了。
而那个久远的1945年5月,我即将满月,我妈若是很快从娘家沙坪坝来柏溪,必是怀抱着我这个吃奶的娃娃来的。爸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三口人,日子可想而知会更加清苦。
我曾在一次和妈谈天后在日记里这样感叹过:“现在我脑海里可以出现四十年代双亲的生活画卷了,脉络基本清楚,爸在干什么,妈在干什么。这是抗战前后中国进步青年知识分子的历程,是我在生命的襁褓期发生的。无论怎样的崎岖,对于我,它永远是美的!”
写于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