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邮航》[法]圣埃克苏佩里著 马振骋译 上海世纪文睿公司出品
《小王子》享誉世界,不过作者某种程度上却也因此而被遮蔽,人们对圣埃克苏佩里和他的其他作品往往所知不多。不过至少对中国读者来说,最近由马振骋翻译的“成为小王子之路”系列无疑提供了一个好机会,而在其处女作《南方邮航》里,我们已然可以找到某些解读这位飞行作家的钥匙。
小说的主体是插入南方邮航与搜救中的一段回忆,其中飞行员雅克·贝尼斯与旧时好友杰纳维耶芙短暂、“天生不是一对儿”的恋情占据了大量的篇幅。这似乎让人觉得游离于主线之外,《南方邮航》也因此被认为影射了作者与维尔莫兰间失败的爱情。虽然我对这出现实中的悲剧并不熟悉,文学也不能跟现实画上等号,不过贝尼斯确实有着作者的影子,而这个角色与用第一人称叙述时的“我”的共存则隐喻了“旧我”与“新我”的对话。插入的大段贝尼斯的回忆展示了“旧我”的心路历程。
贝尼斯回到巴黎,“他跟人相遇,与人相交中得到的只是一种迷茫的厌烦”。唯一能让他和过往产生联系的就是杰纳维耶芙,虽然她已嫁作人妇。然而即使是昔日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此刻却令“贝尼斯感到曾经爱过他的小女俘内心竟是那么遥远,那么深不见底”。贝尼斯的巴黎之旅本来就将这样平静地结束,但儿子的夭折与夫妻失和将杰纳维耶芙突然推向了贝尼斯,他无法抗拒。可惜不同的人生轨迹已然在两人之间划下了难以逾越的沟壑。“她需要什么自己知道吗?对财富的这种习惯本身,她不见得知道。”“在某些时刻最简单的话好像具备这样一种力量,爱是可以轻易哺养的……生活,无疑,是另一回事。”她不屑于贝尼斯房间的摆设,也最终在说出那句“您是……我全部的爱”的同时,看清了与贝尼斯的不可能。得而复失爱情的贝尼斯变得空虚,他走向了宣扬天国的布道师,但宗教不能填补他;他又投进了舞女的怀抱,来给予他的孤独一时的慰藉。也许飞行员注定是孤独的,而他也终于认清了。当他离开时,“现在他们在这里如同一群死人一般”。
告别巴黎、重返航线,是“新我”向“旧我”的挥别。“杰纳维耶芙和贝尼斯留下对我应该是残酷回忆的地方,我不是已经可以在那里散步,而不过于忧戚了吗?”既然注定孤独,那就抛开一切,拥有飞行。
在飞机里,读者随着圣埃克苏佩里的文字一同感受飞行:“平原、森林、村庄旋着向他喷过来。”这种令人身临其境的文字出自作者飞行员的视角,但这种视角却不仅仅局限于机舱里。作为中途站站长,圣埃克苏佩里耳中的无线电充斥着同一时间发自地球各处的声音,这在小说中多次出现,而他的文字也就同时将地球尽收眼底。“格拉纳达的暴风雨正在平静,马拉加的暴风雨转成多雨。在某些角落,狂风还在把树枝像头发那样揪住不放。”这是飞行带给他的独特感受与认知,我们也或许能从中窥见日后《小王子》里那穿梭于星球间的天马行空。不过这样的视域不是飞行员们自己所能选择的,他们只有接受。正因为置身于这扑面而来的天地间,他们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尤其是在这样一条险恶的航线上。面对失去联系的贝尼斯以及徒劳无功的搜救,“我”只能感叹“在我四周的这个撒哈拉,上面只有极少的负载,仅仅这里和那里有一只羚羊跳过,仅仅在最深的褶皱里,抱了一个分量很轻的孩子。”
人是社会的动物。在一种社会性降到极低程度的生活中,每一个陌生人(当然不包括危险的异族人)的出现都会给人带来莫大的感动。圣埃克苏佩里可能恰恰天生适合这种生活。“我们扎堆生活在一起,面对着自己的形象,圈子极端狭窄。这说明为什么我们在沙漠中不知道孤单;必须回家才能想起置身天外,在远景中发现这个情况。”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到孤独,却在荒凉的沙漠里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之间找到了人性中最真诚的悸动。
圣埃克苏佩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飞行,而其业余从事的文学创作也自始至终都在书写着飞行,但和其他以自己的经历进行业余文学创作的作家作品不同——这类作品往往就停留在叙述完一段传奇——圣埃克苏佩里却能用飞行不断地写,而又不令人失去期待。原因在于飞行本就不是他小说描写的客体,而是他写作的出发点。飞行给了他一种生活,一个视角,一套哲学。正如安德烈·伯克莱在小说序言中所说的:“对他来说,飞机从来不是一件文学消遣。”飞行是他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
《南方邮航》中不属于邮航的部分留下了作者的孤独与彷徨;属于邮航的部分则是他超越孤独的勇敢选择。圣埃克苏佩里的这部处女作恰恰记录了他选择飞行作为人生方式的过程,也正好成为了这位飞行作家日后更多作品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