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史依弘在京剧《霸王别姬》中饰演的虞姬

滕俊杰

享有国剧天尊的京剧，这些年来时常受到海外的邀请，出访演出不断。但是，一个京剧经典剧目，同时以舞台实体表演和3D全景声电影的形式携手组合在海外系列呈现还没有过。2017年9月，由上海京剧院尚长荣、史依弘主演的《霸王别姬》，自信、完美地创造了这样的“第一”，而且，地点是西方文化的中心之一：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许多世界大片首映的著名影院，更成为绝无仅有。

真正促成此事，其实环节多多、难度很大。首先，项目起因于今年初，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策展部负责人到访上海，看到了3D京剧电影《霸王别姬》的片花，引起了浓厚兴趣，随即，发出了正式邀请。上海相关各方积极运筹，蹄疾步稳地拉开了具有创新意义的策划序幕。于是，在上海京剧院、弘依梅文化有限公司的精心主导下，实现了在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馆内连演14场中国京剧的最新纪录；在上海广播电视台和上海艺术电影联盟的专业推动下，同时实现了在纽约电影界、时尚界享有盛誉的克罗斯比街79号影院连映三天的计划。这套中国京剧标志性剧目的创意组合、联袂演出，虚实相融、形态相补、艺韵俱佳、相得益彰，形成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观赏需求和追捧现象。演出和电影放映，一改以往送票做法，坚持市场买票，票价持平、甚至高过纽约的同类水平，依然一售而空、一票难求，以至于项目圆满结束、我们已经离开纽约，还不时收到美方有关机构和朋友要求加演、加映的电话和邮件。普林斯顿、耶鲁、哥伦比亚等美国著名大学的不少专家、学者和年轻学子们也纷纷关注，或邀请上海京剧院的艺术家们到校园做专场演出、讲座，或购票现场观摩、发表积极、专业的评论。美国的多家媒体同样纷至沓来，为中国京剧做了诸多报道，纽约中文电视台和英文台天天滚动播放着相关信息的广告片……京剧，已然成了中国文化软实力中的硬通货，在中国文化海外主流传播的“现代进行时”中，起到了主干的作用。

我率京剧电影代表团抵达纽约的当日，中国驻纽约总领事章启月以及副总领事张美芳专程在官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对上海在纽约精准地推出这一具有创新意义和艺术品质的文化“组合形式”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第二天下午，章启月总领事又调整了时逢联合国年度大会带来的极度繁忙，专门抽出时间出席了3D全景声京剧电影《霸王别姬》纽约特别放映活动并观看影片。随后，章总领事在现场接受了多家中美媒体的采访。她说：“这次京剧《霸王别姬》在纽约的展映和展演，是中国经典传统文化‘走出去’的最新范例，展示了‘艺术与美的融合’，展现了中国文化的自信和魅力，促进了中美文化的交流，也为即将举行的首轮中美社会和人文高层对话营造了良好氛围。”

在电影首映仪式上，来了许多慕名中国京剧的美国朋友，其中有两位宾客让我特别感慨。一位就是著名的美国费城交响乐团团长艾丽森，当她得知3D全景声京剧电影《霸王别姬》纽约特别放映礼的具体时间表后，这位世界级乐团的掌门人改变了工作安排，当天上午就从150公里外的费城坐火车赶来纽约，谁知火车行驶途中出现了重大故障，停在半道上不动了。眼看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艾丽森团长急急打来电话连连致歉，并表示：“马上寻找出租车，可能会迟到10分钟。”事实上，这位兼任美国交响乐协会主席的艾丽森女士，还是风尘仆仆地准点赶到了影院并上台参加了剪彩。观影之后，艾丽森对媒体发表感言说：“3D京剧电影《霸王别姬》用最新的手法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为传统艺术和观众之间架起了文化理解和交流的桥梁。同时启发我，在面对西方古典音乐的当代推广时，也应该考虑用更多的现代科技手法去呈现。”作为一个酝酿多时的想法，我提议上海爱乐交响乐团和费城交响乐团共同委约中国青年作曲家龚天鹏原创一部大型交响乐　《京剧交响组曲》(暂名)，2018年下半年两团联合世界首演。艾丽森团长认真思考后，正式答应，双方就此一拍即合。这也成了本次纽约之行又一个实实在在的文化成果。

另一位来宾名叫　卜励德，今年已经81岁，但耳聪目明，曾为中美关系的友好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1972年，卜励德先生陪同时任美国总统的尼克松，对中国进行了具有历史意义的访问。随后，他担任了首位美国驻北京联络处的文化参赞。今年五月，他再次来到上海访问，遗憾的是，老人来沪第二天在客房内不慎摔了一跤，断了一根大筋，不得不匆匆告别，提前回纽约疗伤了。三个多月过去了，当我还在惦记着这位年过八旬的美国老人的伤情时，他却托友人转告说：“3D京剧电影《霸王别姬》来纽约放映时，会拄着拐杖来观看。”作为电影的导演，我得悉此消息后，很是动容，也有些隐隐不安：如此高龄，如此伤病初愈，卜励德先生身体吃得消吗？今天真能来吗？　正这么想着，身高1米85的　卜励德先生在一迅女士的陪同下，已一拐一拐地出现在了影院门口，除了热情寒暄外，他似乎看出了我之前的心思，用中文连连对我说：“现在好多了，可以走动了，没事了。”

隆重而简洁的仪式后，电影放映正式开始。随着划破空间的全景声音效和3D影像的层层而来，令人感受到了京剧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的美轮美奂、3D镜头对人物灵魂的立体雕刻和全景声对听觉打动的别有深意，让满满当当的美国观众凝神注目、意象新生。此时，我有一种稳稳的自信：讲究品质的京剧电影将先前展示于舞台的“刹那芳华”永久记忆、献给了世界，它是纯粹的，纯粹得令人忘却现世烟火；它又是热烈的，热烈得让懂与暂时不懂者都欲罢不能。我探头看了看坐着依然“高人一等”的卜励德先生，忽闪忽闪的光影中，他正戴着3D眼镜，饶有兴趣地沉浸在与剧情心绪的互动中，直到影片结束，全场掌声雷动才起身。在影院大厅，卜励德先生对媒体说道：“整部电影太有戏剧性了，由于现代电影科技的运用，中国京剧的故事张力被进一步放大，更加生动、更加吸引人了。”在散场的人流中，他一拐一拐地慢慢“移动”着，一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晚上已备好了票，还要去看大都会博物馆实景版的京剧《霸王别姬》。”我再生敬意。

傍晚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辉映在夕阳中，厚重而典雅。由于实景版京剧《霸王别姬》已经在此上演了数日，名声早已远扬，盛誉在外。卜励德先生拄着拐杖，右手搭着我的肩膀，缓缓地穿行在埃及馆的珍贵展品之间，身旁时有手拿演出票，同方向疾行的美国观众小心翼翼地擦肩而过。环顾四周，我觉得有种“新博物馆奇妙夜”之感。遇见正在检查各项演出准备工作的上海京剧院院长单跃进以及梅建平教授时，我谈了这一感受，彼此会心一笑，颇有些同感。抵达二楼阿斯特中国庭院落坐前，我还巧遇了刚刚到任的中国驻纽约总领馆副总领事王雷，甚是惊喜。因为三年前，3D全景声京剧电影《霸王别姬》应邀在洛杉矶杜比剧院作海外首映式上，时任中国驻洛杉矶总领馆副总领事的王雷先生专门登台致辞祝贺，此刻我俩在此相见，话题连连，分外感慨和亲切。

19时整，演出准时开始。在略有回声的京韵京腔中，一场“不插电”(即不用任何扩音设备)的原汁原味中国京剧表演，让所有来宾感受到了一个至醇礼遇的夜晚。这种直接在西方著名博物馆内上演古老东方故事带来的时空遐想，实在妙不可言；这种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直接挑战表演者与观演者之间信任度的原声演出，实在是可遇不可求。此刻，与其他观众相仿，卜励德先生的脸上写尽了从期待感到满足感的全过程，他告诉我：“今天似乎是中国的节日，下午见了身着时装，参加3D电影放映式的艺术名家尚长荣、史依弘，又紧接着在大银幕上全程欣赏了他俩主演的《霸王别姬》，现在又近距离感受了带妆实体表演的两位名角，对中国的这段历史和艺术有了立体的、全面的了解。”我甚是赞同，并发现了不少买有电影和演出套票的美国观众。

由于一个个镜头的电影拍摄、制作，我对这出戏已经熟读于心、倒背如流了。但在现场，我依然有新的收获和细节发现：在虞姬舞剑时，我看到原本并不张扬的舞台侧光，此时恰好把女主角俏丽的身影投到了右侧的白墙上，产生了与虞姬出神入化的剑舞完全同步的吻合关联，我顿觉兴奋：实景、虚像交替观看，既有古老“皮影戏”的美感，又有些“3D”的韵味，欢中带悲的且唱且舞，真情催泪、但不“鸡汤”。一次偶然抬头，我又有个意外发现：头顶上硕大的锥形玻璃屋顶在夜空的衬映下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犹如上苍的一双神圣的“眼睛”，注视、俯瞰着地面演区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并把所有的内容同步倒映在屋顶的镜像空间中，使这场表演呈现出精彩叠加、天地同步的妙境。伴随着终场时全场观众的热烈掌声和久久不愿离去的情景，让我再次悟到：人类的文化情感是相通的，只要创意对了、气场对了、故事对了、艺韵对了，观众的观赏感受就会主动、浓烈，中华文化就能真正走进西方的主流社会。

(上海文化广播影视集团监事长，国家一级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