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硕《女娲造人》

神话是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充满想象的故事，受到现代人的高度热爱。但是，如何理解神话，却是一个问题。

这里所说的神话是学术术语。它的字面意思是：神灵的故事。字面背后还有一层意思：神话是信仰者崇拜的神灵的故事。他们相信神话讲述的是远古时代真实发生的事实。真正的神话是一种基于信仰的神圣故事。神话里有远古人类的历史观，目的是证明当时社会文化制度的合理性，从而使之得以维持和传承。

叙述人类文化的起源，是中国古代神话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

神话提供了大量的“历史知识”。诸如民族始祖的来历、燧人氏钻木取火、神农发明农业、仓颉造字、伏羲女娲发明婚姻制度等等。这些神话都是人们对于族群来源、社会制度、生活方式的记忆和解说———不一定是历史事实。这一部分的神话主角大多是民族英雄或圣人(神话学把圣人叫做文化英雄)。

远古人类分成若干族群。每一个族群都用神话来证明自己的祖先是半人半神的英雄。神话说，商民族的祖先叫契。契的母亲叫简狄。天帝派一只玄鸟(燕子)在简狄面前下蛋。她吃了，就怀孕，生下契。周民族说自己民族的始祖是后稷。后稷的母亲姜嫄在野外看到一个巨大的脚印，她试着用脚去踩了一下，结果就怀孕了，生下一个男孩。她觉得不吉利，就抛弃了孩子。但是，牛、羊、老鹰都来保护他。姜嫄只好把他养大。因为曾经被抛弃，所以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弃”。这个孩子喜欢农业活动，长大就发明了农业，所以后世尊称他为后稷。这两个神话都把民族祖先看作半人半神的英雄。这是原始族群为了证明本族群的神圣性而创造的故事。

神话说，火是圣人燧人氏发明的。有了火，人类就可以吃熟食了。从卫生方面来解释，吃熟食容易消化，有利于健康。这当然对。但是，不够深入。在世界范围内展开的神话学研究表明，吃熟食是一种文化符号，它包含着一种十分神圣的涵义———证明人类是高于其他一切动物的，人类是万物之灵长。所有关于火的发明和吃熟食的神话都是把人类与其他动物对立起来：人类吃熟食，动物吃生食。《山海经》里的神话更进一步：文化高的吃五谷而且是熟食，而文化低的不吃五谷，吃生肉。既然火如此重要，所以燧人氏就成了后世崇拜的圣人。

关于汉字的神话也有不少。汉字是皇帝的史官仓颉发明的。从小他就很聪明，上观天文，下观地理，然后再看手上的指纹就发明了汉字。汉字的发明让天帝震惊。上天突然下了很多小米。古人解释这是警告人类，别只顾习字，而忘记了种田。汉字的发明也让鬼半夜三更哭起来，担心人类用文字写成信到上帝那里告状，就没有办法为非作歹了。

再看看伏羲女娲发明婚姻制度的神话。在汉代，这两位还都是人首蛇身的神灵。女娲被当做“高禖”，就是媒神。在汉代画像中，他们的尾巴缠绕在一起。神话说，伏羲制定了聘礼制度，即男方要给女方送一对鹿皮做为聘礼。女娲则首创了婚礼上新娘要用扇子遮挡面孔的礼仪。原因是她和伏羲本来是人类最早的一对兄妹，另一种说法是大洪水把人类几乎灭绝，只剩下伏羲女娲兄妹(或姐弟)。为了繁衍人类，他们征询了天神的旨意，最终成婚。因为原本是兄妹，只好结草为扇。我认为这个神话表明：首先，人类的各种道德规范是分层次的，古人认为最高的道德是人类的生存与繁衍。其他道德是次一级的，必须让位于最高道德。其次，婚姻是神灵或古代圣人制定神圣制度，是保证人类繁衍的伟大任务，后世人类必须遵守婚姻制度，完成自　己的神圣使命。

英国现代最伟大的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说：“神话在原始文化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功能：它表达、增强并理顺了信仰；它捍卫并加强了道德观念；它保证了仪式的效用并且提供引导人的实践准则。因此，神话是人类文明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不是聊以消遣的故事，而是积极努力的力量。”

文/陈连山(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民间文学教研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