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七

从开播时的一边倒叫好，到如今两极分化的口碑，昨晚收官的电视剧　《欢乐颂》　已经成为一部现象级作品。其引发的争论，突出映照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分歧与共鸣。

我们的屏幕上，需要这样能为观者提供不同阐释空间，从文本到其引申出的社会现象，都能引发巨大讨论的作品。为此，本期文艺百家特别刊发一组文章，从不同视角对其进行评论与解读。

———编者的话

在　《琅琊榜》　之后，山东影视传媒集团推出了　《欢乐颂》，这又是一部引发了全民讨论的热剧。与对梅郎，对靖王的迷恋不同，《欢乐颂》　引发了更多的争论，面对22楼的五个姑娘，谁都可以代入，可以表达自己的好恶，可以结合进自己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进行分析。

在 大众语境中，话语平台总是需要这样准入门槛不高而又可以进行深入讨论的作品，在话语的狂欢里，在共鸣与分歧里，拨云见月地看到一点世界与人生的结构，找到 自己的坐标与同类，发现彼此的有限与困境，然后———从正能量的角度看，可能寻找到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目标与方向；从负能量的角度看，偏见可能更加深化，分 歧可能更加尖锐。

欢乐颂小区22层的五个姑娘各有各的性格，性格是先天的，也是后天的塑造。比如邱莹莹，她天真热 情，但眼光和判断力都那么不足。她是从小地方的普通人家来的，父亲开汽修店，宁可补贴她也要让她留在上海“奋斗”。但她的路走得磕磕碰碰，好像她总是要以 身试法，碰得头破血流，才能从生活的教育里得到一些别人从成长环境里就能得到的对情境人事的理解。她总是会拎不清，但又总是能热情洋溢，性格的优点和弱点 往往是相辅相成，并打上了来自原生家庭的烙印。———这是　《欢乐颂》　的一个长处，当一个人物出现，一种性格呈现时，它能给出这个性格的令人信服的成 因。

但从性格的成因出发，阶层的分化以及对阶层分化的社会学式的概括性分类与描绘，则触动了几乎所有人的敏感点。在 这部电视剧里，“不平等”是一个起点，主人公们，她们是承认与接受这个不平等的。容貌的不平等，智商的不平等，这是先天的不平等；而原生家庭所处的阶层， 是富二代，是知识分子，是普通市民，还是有很多问题的底层市民，这是后天的不平等。在现实生活中，后天的阶层不平等在一个短时间内成型，却迅速地树立起了 难以跃迁的樊篱，安迪通过智商与教育完成了跃迁，带有很大的命运的偶然性因素，而樊胜美希望通过美貌来完成跃迁，则被曲筱绡毫不留情地冠上了“捞女”的名 号。

在《欢乐颂》　里，没有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这种白日梦，它有一种对阶层的既有边界的维护。奇点判断邱莹莹“完全 没有做生意的天资”，安迪判断关睢尔“是个很好的职员”，这个判断当然没有错，但同时也因为创作者给邱莹莹与关睢尔安排了这样的天资与这样的性格，让她们 安于她们的阶层。《欢乐颂》、没有于连式的、裘德式的人物，他们天赋很好，奋力改变自己的阶层而不得，这是一个阶层分化的社会里的有深度的悲剧；而　《欢 乐颂》　里，给每个阶层里的人安排阶层内的悲剧：邱莹莹遇上了渣男，樊胜美有一个无赖哥哥与压榨她的家庭，然后每次，曲筱绡都伸出了援手，她们就像忽然开 了外挂一样解决了重大问题，同时曲筱绡也因她有如此良好的“能力”而洗白了。

曲筱绡的能力建立在她的父母在一个关键 的历史阶段淘来了第一桶金并财富积累晋身为土豪，她的能力主要是金钱的势能，然后才是她的性格决断，手段灵活。《欢乐颂》　中解决矛盾的方式过于单一与轻 易，是整个故事无法产生深度的另一个原因：邱莹莹的问题樊胜美来解决，樊胜美的问题曲筱绡来解决，曲筱绡的问题安迪来解决，比起真实的阶层的划分，这个层 级式解决问题的思路是非常空洞的。五个来自不同阶层的姑娘住在同一层楼，但创作者一开始预设了善意与互助作为游戏规则，《欢乐颂》　从现实主义出发，走向 的是乌托邦，而且这个乌托邦是廉价的，用轻易的情节搭建的乌托邦。

虽然是一个乌托邦，但　《欢乐颂》中的22楼，却 还是有一种质感，这种质感在于，每个人都相当真实地呈现了自己性格的不同侧面，讨人喜欢的和讨人厌的。虽然整体而言，创作者的立场偏向于精英阶层，为精英 阶层安排了更高的智商，更敏捷的洞察力，更得体的言谈举止，但他们的精英主义的居高临下与矫揉造作，却也体现得十分鲜明。同样，小邱，关关与樊胜美，她们 的力不从心与进退失据之处，也是那么真实，那么容易引起共鸣与对照。当他们作为类型中的代表出现的时候，他们有难得的丰富性与恰当性。《欢乐颂》　就像一 份分析与总结，它的立场是偏向于保守主义的，这在五个姑娘的感情选择上尤其明显。邱莹莹在白主管那儿吃了个大亏，樊胜美与王柏川互相间抱着过高的期望，这 些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面对爱情与人性的弱点，《欢乐颂》　有一种非常理性的态度：所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与不计回报的投入都不会有好结果，只有在更合适的基 础上，才会有更坚实的爱情。但这种理性态度又似乎是只针对容易受伤的2202的姑娘们，对于2201的安迪和2203的曲筱绡来说，她们可以更本质地追 求，或得到，一个给自己更大愉悦度的男人。

剧中安迪之拒绝奇点，曲筱绡之追求赵医生，在她们的感受里都完全可以成 立，但是不是只有“成功”，才能换来一切，才配得所有最好的？　这个严格的序列不但过于封闭，而且令人生疑。它体现了一种价值体系的单向度，所有资源与 “美好”都向金字塔尖端汇总的趋势，在对这种趋势的观察中，《欢乐颂》　批判了邱莹莹的不着边际的成功学书籍，但它隐藏着更深刻的成功学，一种赢家通吃的 原理。然而因为缺乏多元的，丰富的价值观进行互补与对照，让每个姑娘都好好努力的、找到适合自己的对象的、最成功的人能得到最好的对象的观念，在热闹的情 节的背后，其实是颇为单调而无趣的。从这个角度看，《欢乐颂》　在让情节有趣可看的技术层面上不算失败，但思想却过于贫乏。

山 影出品的电视剧，从　《北平无战事》、《琅琊榜》　到　《欢乐颂》，市场成功的一大要诀是赋予人物以充分的背景和逻辑，在正剧的层面上确定人物的性格，然 后再接受类型元素与流行元素，在偶像剧的层面上让作品进入颜值即正义的偶像文化的浪潮中。这条路基本上已经越走越顺，但　《欢乐颂》　在视觉风格的确立上 远不及　《琅琊榜》，《琅琊榜》　是个架空历史的设计，在美学上可以往传统的，唯美的风格靠拢，并呈现出一种清新淡雅的，有文化内涵的整体风格。《欢乐 颂》　则难以逃脱当代都市剧的又光鲜，又矫揉的视觉体系，当代、现实、偶像剧———这三者实在难以并立。妙在从弹幕看，观众最最认可，最最喜欢的一个人物 是安迪的上司，靳东饰演的谭总，无他，帅耳!　他不承担任何现实层面的情节功能，并且不介入姑娘们的情感纠纷，他只要帅给大家看，大家就这么喜欢他!　在 我们这个现实与观念有无数分歧的时代，令人有那么点啼笑皆非地：颜值带来了团结。

(作者为电影学博士，知名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