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乐之城》
《醉乡民谣》,剧照皆为资料图片
本报记者 柳青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4K修复版的完成,几乎像它25年前首映,在全世界 (至少亚洲区) 的影迷中引发地震。不夸张地说,这部电影在华语电影的版图上,确立了青春片的海拔高点。它让我们看到了青春的方方面面,有初恋展开时的淡然悠然,有一场接着一场的幻觉,还有自以为能和世界和解,却看到“此路不通”的错愕。《牯岭街》 一骑绝尘地甩开了那么多的同类,它拥有的灿烂荣光,在于诚实地面对了年轻的混沌,和表里不一的周遭世界短兵相接。
差劲的青春片各有各的差劲,而美好的青春片总是相似的,《牯岭街》 的迷人处,定义了我们所迷恋的那些青春片所共有的闪光点:细腻庞杂,欲言又止,并不是很入世,在明暗交织的地带浪游,让一群生动的人活跃在时代背景的画卷上。很多时候,当人们抱怨当下电影院的“青春片”太多太滥,是因为青春万象已经被偷换成青春乱象,不要说 《牯岭街》 这样的杰作,哪怕是谨慎谦虚的“小小佳作”,也太难得看到。
任何一段“年轻的故事”都是有时代属性的,有它们独一无二的地标。这才是那一类了不起的青春片:它们总能召唤出独一无二的时间和空间。
差劲的青春片让人烦,除了“霸气总裁玛丽苏”的套路,还有“东宫娘娘烙大饼”的想当然,自作聪明地以为“明媚忧伤少女心”能一招鲜吃遍天,其实假得不着边际,所以会有耿直的影评人哀嚎:求你们别拍了。
也许 《牯岭街》 不是一个合适的参照对象,毕竟它抵达了审美的制高点。但在叙事的技术层面,它又制造了一个特别好的模型,它的优点实际是可以模仿、也可以复制的,只是未必能做到它这样集大成。《牯岭街》里少年情杀的主线,换到任何其它一种类型片里,可以言简意赅,然而导演杨德昌却展开了支线庞杂的细节,他让摄影机长久地流连着那些用力爱过、反抗过的少年们,也流连着含辛茹苦的成年人,他用文火慢炖,熬出了一个时代一个城市的记忆,那些已不在的眷村和乡音,长久地存活在这237分钟里。
这就是真相:任何一段“年轻的故事”都是有时代属性的,有它们独一无二的地标。
《牯岭街》 属于上个世纪末的灿烂星辰,进入新千年后的第一部青春片杰作,来自墨西哥导演阿方索·卡隆的 《你妈妈也一样》。“你妈妈也一样”在西班牙语里是一句脏话,这句粗口拉开了一段在路上的青春,一段像海一般豁出去的时光。电影的开始和结束都在墨西哥城,形成一个封闭循环的圆,两个主角———一个豪门子弟,一个中产青年,无聊得不知道怎样打发漫长暑假,中产青年有个美艳成熟的表嫂,3个人稀里糊涂地踏上一趟身体冒险的旅行。他们自以为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海滩,结果走遍了墨西哥乡间,镜头扫视过墨西哥的权贵到底层,大环境里的阶层矛盾在两个男孩的私人关系里爆发出来。导演在少年人的嬉游里,注入了知识分子的良知,男青年的自我成长和家国的身份寻找重合了。即便这样,这电影既不流于轻浮,也不沉于说教,它突破“隐喻”的铜墙铁壁,进入只属于年轻人的梦幻夏日,在仓促的生命和永不停息的时间之河里,留下了一个个悬浮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瞬间。了不起的影评人罗杰·艾伯特评价它:重新定义了虚无。
这才是那一类了不起的青春片:它们总能召唤出独一无二的时间和空间。《弗朗西丝·哈》 被认为是纽约布鲁克林的独立导演鲍姆巴赫致敬法国新浪潮的电影,画幅1.85:1,画面黑白,似乎一瞬间穿越到特吕弗和戈达尔刚出道那会儿的巴黎。女主角格雷塔·葛维格是一个27岁的单身姑娘,颜值一般,工作一般,热爱跳舞但是才华不在线,她给整部电影带去风一般迷人的节奏,也和导演一起,展示了好莱坞之外美国电影的充沛能量———他们用来自法国的美学渊源,再现了一个文艺青年经验中的布鲁克林:有黯淡也有平凡,一个曼哈顿传奇之外的年轻人的冒险园,并不事事美好,但因真诚闪光。
布鲁克林青年鲍姆巴赫所有的电影里,有一目了然的纽约,一个混乱但有文气,一个并不流光溢彩,却和俗套想象拉开了距离的纽约,就像小说 《了不起的盖茨比》 里,菲茨杰拉德的神来一笔,T·J·埃克堡投向城市的一瞥,被赋予了永恒感。
而在克拉皮奇的电影里,有欲说还休的巴黎。这个生于1960年代的中生代法国导演,不是一个经常被提起的名字,因为他在大众市场显得阳春白雪,在小众范围里又不够高冷,但这不妨碍他成为1990年代以后最受法国观众欢迎的导演。他反反复复拍同一类电影:文艺的青春喜剧,有小确幸,但既不狗血也不腻味,他用摄影机去安抚巴黎城里卑微的爱和怨。比如在他早期的 《情寻猫脚印》 里,借着丢猫姑娘寻猫的过程,我们看到时尚之都之外的巴黎,这不是一个被浪漫想象过滤以后、充满历史情怀和传奇的旧城市,这里人群复杂,街头嘈杂混乱,这是一座小市民和三教九流寄居的大城市,也是巴黎生活的一面。香颂里唱着“巴黎是世界的皇后,巴黎是金发女郎,巴黎有仰起的鼻子……”歌声成了微妙的反讽,此时此刻的巴黎,当褪去全部美化的意义,剩下了蓬头垢面却也热气腾腾的“活着”。
克拉皮奇更出名的作品是他的青年三部曲:《西班牙公寓》 《俄罗斯玩偶》 和 《益智游戏》。顾名思义,这三部电影构成一个特别序列,讲述全球化背景下,法国青年的国际化生活。三部曲演员阵容一致,时间跨度10年,但导演一直站在时髦的桥头堡,用“欧洲人”的身份在品味现代生活,故事,音乐,剪辑,没一处不贴着时代和城市的脉象,多快好省地把现代生活的焦虑拍得透彻,又很宽容厚道。比如“益智游戏”,字面意思是七巧板,这种玩具简单又复杂,用基本形状拼出五花八门的无极限,明喻主角面对的人生困局。导演的意思多明白:无穷动的七巧板游戏,这就是生活啊。
这才是生活,这才是青春啊。
面对漫漫情怀,滚滚热钱,平凡的生动反而成了青春讲述里最难得的。好的青春片,本该像镜面,照亮普通青年的普通青春。
法国导演德斯普里钦的 《青春的三段回忆》 是去年一年里最被低估的电影,没有之一,甚至可以谨慎地断言,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很难出现一部能超越它的青春片。男主角迪达勒斯在博物馆里对心爱的女孩表白:“我对你的爱,摧枯拉朽,就像这片断壁残垣。”这个瞬间,皮亚拉的激情和特吕弗的梦幻扑面而来,汇成独一无二的德斯普里钦,复苏了被各式各样压迫到苟延残喘的浪漫精神。在这个发达资本时代,如果还能像德斯普里钦这样去拍青春和情爱———身体被荷尔蒙支配着去冒险,不够谨慎的爱情像龙卷风毁灭了生活,有多少甜蜜和狂喜就有加倍的伤害,然而激情不灭,永远抵抗现实的雨打风吹———这大概,可算是浪漫主义最后的旗手。
在一穷二白的人生阶段,爱是纯洁无暇的,恨也是。这样的故事里,有伟大的爱情,也有伟大的爱人,但它们统统只能存在于“青春的回忆”。人到中年的迪达勒斯多么痛苦地领悟,失败的爱情折磨过他,也塑造了他,然而青春的真相是卑贱的:他和他错过的爱人,是一对被现实打败的贫穷小情侣。当电影一步步迈向光魔时代,在流光溢彩的英雄传奇里,情感总是沦为廉价的添加剂。《青春的三段回忆》 逆流而上,它礼赞低下的深情,在日常的生活里,再卑微的爱都可能是壮阔的英雄梦。
面对漫漫情怀,滚滚热钱,平凡的生动反而成了青春讲述里最难得的。好的青春片,本该像镜面,照亮普通青年的普通青春。所以约翰·卡尼的《曾经》 和 《再次出发》 就格外讨人喜欢,看起来都是老套的清新励志贴,但这些电影里有稀缺的健康、善良和温和,男青年和女青年们说人话,办人事,散发着正常的人情味。
《曾经》 里有个细节,背着吉他的男生和拖着吸尘器的女孩在都柏林穿街走巷,去男孩爸爸的修理店。这个场景有烟火气,有点局促,但又不至于落魄。能拍出这个情境的卡尼,确实曾经从那样的生活里来,这构成他电影里独特的温度。到了 《再次出发》 时,他以外乡人的身份面对纽约,诚实地拍摄了一座外乡人眼中的城市:他没有自不量力地去“了解”纽约之心,在他的镜头下,纽约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录音棚,既新鲜,也浪漫。事业潦倒的男主角对情场失意的女孩说:“音乐能让某些最平淡庸俗的生活瞬间,变得像珍珠一般。和你在一起的现在,就是一粒珍珠。”这句温和到有些暧昧的情话,发出了纯真年代铿锵如金石的声音———命运未必能被扭转,艺术或青春都没必要太入世,如果青春能在歌唱中战胜背叛、困窘和伤痕,平凡的一生里就不怕找不到吉光片羽的回忆。
青春不会因为声色犬马而美好,哪怕 《绯闻女孩》 确实是很多人渴望不可及的白日梦。青春无限好,是因为在愁苦中仍然能寻找幸福,能够向着明亮的方向生长。在 《益智游戏》里,导演克拉皮奇让叔本华穿越到2013年的纽约唐人街,陪困惑的男主角谈心:“生活就像刺绣,正面光鲜,反面线头杂乱。但反面让我们看清针脚的轨迹。”而青春的正能量,大概就是模糊地看懂乱作一团的生活,仍能找到爱的线索,哪怕是逝去的爱,哪怕是没有实现的爱,它们都酿成了日常里的深情,让人愿意用一生去回味。
在《横道世之介》 里,一个小镇男孩到东京上学,度过了浑浑噩噩的第一年。在他女朋友的回忆里:“他普通得让人觉得好笑。”电影一开场,我们知道这个叫世之介的青年已经过世,但2小时40分钟的电影结束时,我们还是觉得他平淡得没什么特征。他路过了很多人的生命,也偶然地投影在他们的记忆里,因为被记起,世之介将永远是那个在街头奔跑的男孩。万人如海,青春在日常的琐细中游荡,但因为被记得,它成了一段会存活下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