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写长篇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近日,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长篇新作《流俗地》出版,与作家马家辉线上对谈时,她坦陈了写作中遇到的棘手难题——
比如,写到女主角银霞,是一个很厉害的下象棋高手,“可是我本人象棋很差,要让读者信服,觉得主角棋技很厉害,我就要下很多功夫,在网上学象棋,不断研究终局、残局等术语,花了很多时间,就为了在小说里把那个场面处理好”;
还有,写银霞在盲人院里出事,不幸遭伤害,“作为女性作者,写这部分尤其难,几乎像演戏一样,整个人投入进去。我要想象那个场景,甚至比划一些动作,演示一番,整个人投入度很高,要感同身受非常揪心。”
不过,翻越过这些写作上的障碍,小说《流俗地》最终犹如经银霞巧手编织的尼龙网兜,将马来西亚小城锡都的人情世态与时移世易织进绵密网中,由点到线、由线到面地勾勒出独属于小人物的平凡而有温度的世俗生活。作家王安忆一直看好黎紫书的创作,“我没有想到读《流俗地》那么顺畅,故事饱满完整。黎紫书诚实地写作,叙事逻辑、现实、生活状态的描写都很诚恳,且有趣味。”她曾评价,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在写作上整体吸收了更多现代主义写法,理论思辨多;相较而言,《流俗地》回归写实主义,精准捕捉到日常生活的趣味,语言风格上也尤其干净自省。
《流俗地》以锡都被居民喊作“楼上楼”的小社会拉开序幕,讲述市井小民的俗务俗事。主人公银霞生来是盲女,她聪慧敏感,亦懂得洞察人心,她既愿意在家编织箩筐,也渴望融入外面的世界,她学象棋、上盲校,在生来的困顿里劈开一片天。她学会用盲文写信,也拥有了炙热的爱情,一切看似向着美好的方向,殊不知黑暗降临。小说以跳接时空的叙事手法,为各个角色穿针引线,每一短篇看似独立却又连续,小城人物在生命狂流里载浮载沉,无声老去,看俗世的风吹透灼热的仓皇人生。小说的最后,银霞和顾老师在黑暗处,银霞说了一句“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之所以命名“流俗地”这三个字,作者如是解释——“流”字的部首是水,“地”的部首是土,水土之间,中间是人,俗就是人跟谷,人跟食物在水和土中间。“有水、有土、有人,水土跟人抱着谷在一个地方上,我就用这样一个名字写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水这个部分,对我来讲就是时间,时间也是小说里重要的一个角色,它推动着土地上的人跟食物的故事在发展。”在黎紫书看来,“俗”字就是一个中性的词,并非贬义词,从自己就是凡夫俗子的视角出发来写作。“要把这样的平凡小事写得好看,当然不能只用流水账写一群人怎么生活、吃饭、和朋友相处。‘好看’必须加入精神上的向度,在一群人怎样生活的表象底下,还要有精神层面的支撑才可以打动读者。”
在命运演变之中,透过故事发展,马家辉感受到时间的变迁,“关于时间,有段跟手表有关系,紫书描述停掉了的手表,我特别喜欢‘中断的时间’这几个字,像沙漏一样,里头已经没有沙子了,时间消失了。紫书总有她独特的思考领悟。”
自1995年以来,黎紫书已出版长篇、短篇小说集、微型小说集以及散文集等十余部,获多个文学奖项。“如果说我的作品有一些特别之处,可能是因为我和此前的一些马华作者有着不同的生活经验,我和他们对于马来西亚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想法和感情是不同的。有的人一提到马华文学,就会想到残暴野性、一整日都在下雨、人物都不怎么看得见,希望通过创作丰富马华文学,写一些让人物看得见的小说。我不具备那么强大批判性,反而有一种和解的意识。”她决定忠于自己,诚诚恳恳写一部她心中的马华文学长篇,不是大众化类型小说,而是严肃文学作品,雅俗共赏。
黎紫书与马家辉在小说中运用了方言、地理等很多本土化元素,但他们都谈到,粤语在小说语言中的穿插并非符号化“标签”,而需嵌入小说语言本身的自然流动中。《流俗地》以马来西亚怡保为“地”,马家辉《龙头凤尾》《鸳鸯六七四》以中国香港为他的城,他们都以生长的土地为根基,叙说属于自己的故事。
“整个故事,一开始就是银霞听到声音,失踪的大辉回来了,已经十年了。之后故事开展,扯出来一连串的邻里、亲戚,还有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物,黎紫书开始叙写整个社区的变迁。这部小说不仅是写银霞,而像是写了一棵树,有很多不同的树枝伸展出来。有人用‘棋盘’来描述这个布局,看起来每颗棋子都互相有关系,却也有它的主体性。可是棋子也不是那么自由的,还有下棋的规则来限制着棋子。”马家辉认为,《流俗地》用非线性的方式来处理时间,从中感受到了生活的质感,“一般人写几十年的历史,通常就是从祖父母那一辈,开枝散叶地这样写下来,可是《流俗地》写法不一样,四十章,突然A的故事一断,转去B的故事。虽然没说明时间,可是B的故事应该发生在A的故事之前,之后又到了C的故事。当中的时间定位,是按照小说里面提到的流行曲、杂志、漫画等来对时间进行提示和表现的。这样的写法更能够让读者有种陪着他们成长的感觉。”
而对于性别意识在写作中的体现,黎紫书坦言,《流俗地》小说里虽然女性人物比男性多,最主要的灵魂人物银霞也是女主角,但并没有刻意去写所谓“女性小说”。“更多是自然而然脑海中回忆构建的场景,居住环境等。我自己就是出生在几乎全女性的大家庭里,妈妈生了四个女儿,妈妈自己有很多姐妹,爸爸经常不在家,自认对女性的观察了解比较深。”
虽然群像女人戏份多,但她希望每个女人的呈现都是不一样的,“读者看过之后不会觉得哪个人的面目或性格是重叠的,或者她们的故事经历是雷同的,读完以后还会记得蕙兰是蕙兰、婵娟是婵娟、银霞是银霞,马票嫂是马票嫂。”
作者:许旸
图片来源:出版方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黄启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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