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山川、静谧湖泊、无垠大漠、秘密森林……还有穿梭在其中的大熊猫、东北虎、金丝猴、藏羚羊……提到国家公园,你的脑海中会不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也有人提出疑问,这些画面,在传统的自然保护区、风景名胜区、地质公园、森林公园里不也能看到吗?国家公园和它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首次提出“建立国家公园体制”,此后我国相继启动了若干国家公园体制试点。目前,全国共有10处试点——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祁连山国家公园、大熊猫国家公园、三江源国家公园、热带雨林国家公园、武夷山国家公园、神农架国家公园、普达措国家公园、钱江源国家公园、南山国家公园,涉及青海、黑龙江、四川、海南等12个省份,总面积约22.29万平方公里。其中,位于浙江省开化县的钱江源国家公园是长三角唯一的试点,也是面积最小的试点。今年以来,这里先是成立钱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又迎来国家林草局组织的试点评估。低调建设三年后,钱江源国家公园正逐渐揭开神秘面纱。
跟其它试点相比,钱江源看起来既没有波澜壮阔的自然景观,也没有老百姓一下子就能叫得出名字的生物明星,那么,它的“王牌”究竟是什么?这里的探索在全国范围内又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带着这些问题,记者“探路”钱江源。
中亚热带低海拔常绿阔叶林“处女地”
每到农历八月十五前后,汹涌的潮水顺着钱塘江逆流而上,如万马奔腾,格外壮观,而远在500多公里之外的浙西深山,钱塘江的源头,依然保持着宁静原真的模样。
“探路”钱江源,得先找一位引路人,能熟识古田山90%以上植物的钱江源国家公园科研合作部副主任陈声文再合适不过了。他在古田山工作近30年,早已爱上这里的一草一木。
走起路来,他的腿脚不太灵便。由于20年前的一场车祸,他的右膝粉碎性骨折,可没过半个月他便投入森林防火工作中。至今,他的右膝不能弯曲,上山需要借助自制的拐杖——其实不过是一根树枝,但与众不同的是,枝头有一个“拐”,如同钩子一般,既可以当把手减轻右腿压力,又可以做“武器”驱赶虫蛇,还可以压树枝以利观察。
山路的起点,是一段厚厚的苔藓路。植被茂密,水汽丰富。对于身边的物种宝库,他如数家珍,“这是一片在国内十分罕见的野含笑林,属于木兰科,树龄已超百年。野含笑花从纯白到金黄,跟人工含笑相比,香味略淡”“这是香果树、南紫薇林,也是钱江源另外两大珍稀古树群落”……
再往上走,水声逐步减弱,苔藓变少了,地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卧倒的百年马尾松。坡度较陡,拐杖起了作用,勾着,撑着,一步步攀上“监测样地”——这是陈声文再熟悉不过的区域。2005年,中科院植物所看上了古田山,要在这里建一块24公顷的样地开展课题研究。陈声文带着村民一天做30—40个5米×5米的样方,样方内胸径大于1厘米的树木都要挂牌、定位,确定种类,以便长期监测。
为什么要在钱江源设置样地?答案在于,钱江源国家公园有着全球保存最好的中亚热带低海拔原生常绿阔叶林。
中科院植物所博士王宁宁告诉记者:“钱江源突出的生态地位表现在生态系统的原始性和唯一性上。”
在原始性方面,根据已有的资料,钱江源国家公园大面积、集中分布的低海拔原生性常绿阔叶林历史上没有经过重大的人为干扰;群落(水平、垂直、年龄)结构完整,幼苗、幼树组成与成树组成一致,其优势种、标志种都是亚热带常绿最典型、最有代表性森林的优势物种和标志种……这些都可以说明森林的古老性、原始性。
它的唯一性在于,由于青藏高原的隆起,东亚季风使中国东南部成为北纬30度未被荒漠染指的“奇迹”,成就了低海拔常绿阔叶林“绿洲”;另一方面,中国中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在历史上曾经历过频繁、大规模的人为干扰,低海拔地区的原生性地带性植被多已消失殆尽。因此,钱江源国家公园完好保存了大面积、集中分布的中亚热带低海拔常绿阔叶原始林,全球罕见,是中国独有的中亚热带典型的具有纬度地带性的顶级群落。
不仅仅是植物,珍稀动物中,黑麂属中国东部特有,白颈长尾雉属中国特有,均是国家一级重点野生保护动物。钱江源国家公园的黑麂数量680—930头,占全球种群数量10%;白颈长尾雉数量800—1000只,钱江源国家公园是他们的全球集中分布区,具有全球保护意义。
高等植物2062种、鸟类237种、兽类58种、两栖类动物26种、爬行类动物51种、昆虫1156种,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生物基因库。
“在这里工作很有成就感,我的母亲时常打电话跟我说,‘在电视上又看见你了’!”陈声文骄傲地对记者说,“这是我一辈子的工作,是属于我的舞台,就是赶也赶不走。”
老猎手“狐狸”成为跨省生态巡护员
连接浙江开化和江西婺源的大鳙岭,山脚下有一个自然村,名为河滩村。它的神奇之处在于,村里有两种不同的门牌——“长虹乡霞川村河滩自然村”和“江湾镇东头村河滩自然村”,前者属于浙江开化,后者由江西婺源管辖,划溪而治。
同样的乡音,同样的习惯,多个家庭都是“浙赣配”,两地互敬、互爱、互助,不分你我。
今年5月,霞川村与东头村在区域内率先达成共识,在霞川村设立钱江源国家公园跨省联合保护站,配备巡护设备,共建巡护队伍——霞川村4名队员,东头村2名队员。在联合保护站,记者遇到了被钱江源国家公园聘用的生态巡护队员江清明。
当地人则更熟悉他的外号——“狐狸”。通过十余年的摸爬滚打,他曾赢得“金牌猎手”的称号。对于黑熊、小鹿、野猪、兔子的出没轨迹,他了如指掌。大量的野生动物,在他的“魔掌”下,通过小溪边的那条“血淋淋的不归路”,进入了周边县城的餐馆,一年能为他带来五六万元的收入。
“过去,身为猎手的他每个山头都走过,知道哪里的树木较为粗壮,哪里应该布置陷阱。如今,我们将早已放下猎枪和兽夹的他聘为巡护员。如何制定巡护路线,如何布设红外相机,他的意见相当重要。”钱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工作人员汪家军说。
这也反映了国家公园建设的一大特点——共建,社区百姓是其中的重要力量。
对钱江源生态系统认识最清晰的或许就是原住民。他们在与大自然漫长的和谐共生中,已经摸索出一条与自然较不易起冲突的生存方式,成为生态保护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例如,“禁止砍柴”写入《村规民约》,早就成为区域内一大特色。苏庄镇唐头村对“偷盗树木”“无证收购木材”等行为精细化处罚,并规定“对屡教不改者‘杀畜分肉’”。“杀畜分肉”是苏庄延续数百年的传统,村民约定一年的某个节点,由集体出钱,杀畜分肉,每户约得一斤。吃了这口肉,必须保护山林,谁一旦违反规定上山伐木,下次集体买肉的钱便由其出。
“我们不可能把原住民都搬走。”钱江源国家公园社区发展部负责人叶枫说,“当务之急是,通过引导,建立正负面清单,改变他们不利于生态保护的那部分生产生活方式,并使之感受到生态保护带来的福利。”
地役权改革破集体林“困局”
生在长三角,钱江源国家公园从试点之初便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长三角经济发达,保护生态有着良好的财政支撑,资金有保障;地方政府‘先污染后治理’的苦头吃得早,‘保护为先’的篱笆早已扎牢,较有‘定力’;农民由于较为富裕,工资性收入占比高,现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活方式在区域内已寥寥无几。”钱江源国家公园副局长方明说。
但是,随着试点的推进,一些新的问题显露出来。
“试点过程遇到的问题之一便是项目退出资金压力大。”方明表示,为推动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开化县在国家公园范围内开展了水电站、取水口等项目的退出工作,初步预算是个不小的数字。
对于钱江源而言,集体林占比高是绕不开的话题。这里的全民所有自然资源资产占比仅19.3%,不符合国家公园“公益性”中“共有”要求,也容易在建设中引起人地矛盾。
为此,钱江源国家公园通过首创的集体林地役权改革,在不改变土地权属的前提下,将集体土地管理权和经营权统一收归国家公园,并签订协议,限制村民对林地的破坏性使用。也就是说,村民在按照合同约定尽到不损害钱江源国家公园环境义务的情况下,依旧享有自主利用土地的权利。此外,公园还将原先40元/亩/年的公益林补偿金提高至48.2元/亩/年,并在此基础上开展提供公益岗位、产业帮扶、特许经营等举措,调动村民共建国家公园的积极性。
“地役权改革过程中,为了补偿金,一些‘荒山’‘流转山’可能变身‘常绿阔叶林’的价值被重新认定,权属有争议的特别是交界地区,双方扯不清。”霞川村原村主任汪渭贤说。
离开古田山,通向开化县城的马路中间,断断续续地出现几条狭长的隔离带,此为修路时保护山间百年古树而建。开化人明白,古树会一直陪伴着他们,注视着他们如何对待国家公园,对待自然和社区的未来。
保护自然要紧紧依靠人民
——访北京林业大学自然保护区学院院长雷光春
文汇报:国家公园与传统的自然保护区之间有哪些主要区别?
雷光春:国家公园绝不是以往自然保护区的概念,不是“新瓶装旧酒”。国家公园强调重要自然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完整性保护,同时兼具科研、教育、游憩等综合功能。与一般的自然保护地相比,国家公园的自然生态系统更具有国家代表性和典型性,面积更大,生态系统更完整,保护更严格,管理层级更高。自然保护区一般只提“纯保护”,不对外开放;而国家公园提倡“全民公益”“全民共享”,支持老百姓参与,学习、了解、体验生态系统的魅力。
文汇报:国家公园内应该允许原住民生活吗?
雷光春:建立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我看来,只要不出现比如滥砍滥伐、平地盖房等大规模的破坏活动,国家公园应当允许原住民的存在,支持社区的发展。
首先,我们要建的国家公园,不应该是单纯的自然生态系统,还应该是一个社会生态系统,强调自然与文化遗产的融合。如果只是简单地把人搬出生态保护区域,公众对自然保护的感知就会很有限。
其次,在很多自然保护地,生物多样性的维系已经离不开人为管理,也就是说,如果完全脱离了人,生物多样性反而会下降。在我国,朱鹮的保护如果离开农田生态系统,很可能无法持续。在一些国家,他们会租用奶牛,对植被进行干预,如果不这样做,完全禁止放牧,那么一些优势物种就会疯长,破坏生物多样性。
文汇报:国家公园破解了多头治理的难题,但是否可能造成庞大管辖范围内的人手短缺、精力不足和力不从心?
雷光春:国家公园有不同层级、功能的保护区域,管理机构毕竟人力、财力有限,精力应更多地偏重拟规定、定标准。而涉教育、体验、游憩部分,可以通过特许经营的方式,吸引社会力量参与。
作者:赵征南
编辑:赵征南
责任编辑:付鑫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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