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学的风靡与反动
平安时代,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曾说:“文是:《文集》、《文选》、文章博士所作的申文。”《文集》指《白氏文集》,《文选》指《昭明文选》,“申文”指日本的文章博士作的汉文。可见当时的文学标准,独重中国文学,兼顾日本汉文学,而使用假名的和文学尚无地位,尽管《枕草子》本身是用假名写的。
到了五山时代,文化的重心,汉学的重心,都转移到了寺刹,但文学的标准基本不变。五山时代“诗僧”数不胜数,都作得一手标准的汉诗。
到了江户时代,风向朝两个相反的方向变化,一个是更迷恋中国和中国文化,一个是开始强调日本的国家意识。前者以荻生徂徕(1666-1728)及他所领导的古文辞派为代表。荻生徂徕说东海西海皆不出圣人,唯中华有圣人,又以日本为东海之夷,所以他题孔子的画像,自称“日本国夷人物茂卿”(“物茂卿”是他给自己取的中国式名字)。他为翻译华文,组织“译社”,“凡会之译,其要在以夏变夷也,不得以俗乱华也”(《译社约》)。服部南郭(1683-1759)学于荻生徂徕之门,是其最出色的弟子之一,他有名作《夜下墨水》:“金龙山畔江月浮,江摇月涌金龙流。扁舟不住天如水,两岸秋风下二州。”“墨水”就是流经江户(今东京)的隅田川,虽然他模仿了唐诗描写大江的名句,但隅田川其实是跟苏州河差不多大小的河川。这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说明古文辞派的诗人们,因为过于迷恋中国文化,陶醉在中国式的风景里,而远离了日本的实际风景。
但是不同的声音也开始出现。斋藤拙堂(1797-1865)引古贺精里(1750-1817)语,批评荻生徂徕等人道:“大抵世儒不能自立脚跟,常依傍西人之新样而画葫芦,其取舍毁誉皆出雷同,初不由己。”他主张要“自立脚跟”,不要一味模仿“西人”——也就是中国人,表现出了本土意识和批判精神。在这种本土意识和批判精神的指引下,曾经风靡平安时代的“白居易热”等,也同样受到了江户文人的指责。广濑淡窗就指出一般日本文人的好模拟之弊:“我邦之人读书不多,故无见识,专以摩拟别人为意,名之曰‘矮人观场’。今言其一二。王朝之时,有好白乐天之诗者,一代之诗尽学白乐天,李、杜、王、孟诸家之诗束之高阁,无读之人。但其时书籍亦少也。及近世行明调,徂徕推尊李、王,故一代之学明者,皆李、王体也,李、何、徐、袁诸子绝无读者。近来又有学宋者,皆师陆放翁;有学清者,皆师袁子才。如此一代之中限一人学之,甚愚之事也。是皆模仿初唱者也。”(《淡窗诗话》下卷)
真正捅破中日语言之间那层纸的,是号称江户汉文学大家的赖山阳(1780-1832):“吾所衣,和之衣也;吾所食,和之食也,和衣食而汉言语,问之和言语,则曰不知。不知本哉若人!予持此说,未有合焉。今得桥本子,盖从伊势本居子而学和言语云,乃扺掌而谈,恨相得晚……襄也有志于和言语,而不能也,负于和衣食久矣!”(《赖山阳文集》卷一《紫阳制锦序》)一样认识到中日语言不同,文化有异,荻生徂徕主张全盘汉化,直读汉文,拜倒在汉文学脚下;赖山阳却主张母语至上,和言和语,肯定和文学的价值地位。
尽管如此,当时一般的社会风气仍是唯汉文学马首是瞻的,所以在江户时代和文学始终难以压倒汉文学。“江户时代人们文学活动的中心,不是净瑠璃不是俳谐,也不是数量庞大的随笔集,更不是人情本、洒落本,而实在是汉文的著述。对于江户人来说,最大的思想家与其说是宣长,无疑更应是徂徕;诗人与其说是芭蕉,也许更应是茶山;而作为散文家的名声,山阳远出马琴之上。”其实不仅江户时代是这样,整个日本古代都是这样。“对于奈良朝的知识分子来说,《怀风藻》、《日本书纪》是正式的文学,《万叶集》、《古事记》则只是地方的文学。同样,代表平安朝的文学家是空海和道真,而紫式部和清少纳言则不过是闺房作家。这就是当时的常识,现代人有必要再度确认一下。”(中村真一郎《江户汉诗》)在1941年的一次讲演中,作为中国人看不起日本文化的证据之一,吉川幸次郎抱怨说,直到明治时期留日的周作人等之前,中国人很少真正关心日本的假名文学,其实明治以前的日本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这并不妨碍在部分江户文人的心目中,本土意识、国家意识、母语意识已经萌发,不断壮大。而这种萌发和壮大,只待到了明治时期,让西洋文学的“神风”一吹,便可因势转型,成为摆脱汉文学、发展和文学的精神动力。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东亚汉文学史”(项目编号:12YJA75104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原文三万余字,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