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张迷”，故无论“东方蝃蝀”是1940年代上海洋房里的俊朗青年，还是1990年代北京小楼里的老先生，都对他没什么印象。实际上，李君维先生（1922—2015）自己也坦言，“东方蝃蝀”这个笔名，在他的一生中，使用的时间并不算长。对于他的生平与文学创作，吴福辉、陈子善、陈学勇等先生已有颇为详细的介绍，毋庸门外汉如我辈来饶舌。之所以关注他，是因最近在校阅顾廷龙先生的日记，其中1946年3月31日提到“李英年偕子君维来”一句，不由让人对此产生好奇，跟随父亲到合众图书馆来的李君维，是否就是“东方蝃蝀”呢？为此，我冒昧询问陈子善先生，他一时也无法确定。

李君维晚年所写的散文，2005年结集成《人书俱老》出版，其中不乏回忆往昔的文字，如记中学时代的老师王蘧常、徐燕谋等，可惜未多谈及自己的家世。在没有来得及收入《人书俱老》的《缘结〈开卷〉三故事》一文里，他提及自己的“外祖父周惠南先生其时饮誉上海建筑业。他少年时代从江苏常州农村来到上海，在英国人开的建筑公司当学徒，自学成才，成为当年在十里洋场中开设‘打样间’（即建筑设计室）的第一名中国人”。生于上海的李君维，祖籍是浙江慈溪。而《顾廷龙日记》中的李英年同样也是慈溪人，他早年毕业于美办上海万国函授学校土木科及钢筋混凝土科，在马礼逊洋行练习满期后，任职沪宁、沪杭甬两路总绘图处及沪杭甬建筑工程处，一度担任“周惠南建筑师顾问工程师”。若以李君维与周惠南的关系推断，极有可能，李英年与周氏是翁婿。1935年，李英年经童寯等推荐，加入中国建筑师学会，后入浙江兴业银行服务。他曾先后参与上海四维村、渔光村、美琪大厦等的设计工作。

1941年3月，合众图书馆长乐路馆舍设计、建设期间，李英年由浙兴派为建造监理，并为设计书架，由此与顾廷龙结识，渐成莫逆。之后《顾廷龙日记》里频繁出现李英年，“孤岛”时期，他仍不断搜藏历代名家书画，并曾向合众图书馆捐款，足见家境甚为优渥。据李君维好友吴承惠在《君维周年祭》中回忆，“君维从前的家境是很优裕的。上海永嘉路近襄阳南路有幢小洋房就是他家的老屋，楼下的客厅可以跳舞。”在李家客厅开舞会这一点，从董乐山《话说冯二哥》中得到了印证，有一次开舞会，冯亦代用红纸上写了“风楼雅集”四字贴在门框上，“正好李老伯听到楼下音乐悠扬，笑声人语，下来看看热闹，猛抬头看到这四个大字，不禁感到奇怪，怎么自己也不知居处已有了这么一个风雅的楼名”。殊不知，很可能是董乐山小看了李老伯，“东方蝃蝀”家原就有一个风雅的斋号——礼髡龛。《顾廷龙日记》1942年11月29日记：

访英年，示烟客、石谷、廉州轴。廉州最精。又石溪一幅亦精。渠崇拜石溪，欲取一室名以为纪念。余为题“礼髡龛”，似极切当。

李英年虽是工科出身，却爱好书画，因与顾廷龙、潘博山等颇为投缘，他们不时小聚，或同到孙伯渊的古董店集宝斋，鉴赏书画。正如顾廷龙所述，李英年酷爱“四僧”中的髡残，又用别号“止溪”，大有以石溪为观止之意。随后在《顾廷龙日记》中，“止溪”与李英年频繁交替出现。如1944年5月1日，顾廷龙曾应浙江兴业银行金任钧之约，“偕止溪”同往魏廷荣家中看画：

首见厅事所悬沈石田丈匹巨幛，山水，浅绛；衡山丈二匹临山谷，实父丈匹《右军书扇图》，六如丈匹山水，设色极工。胡时德仿云林、王忘庵、石涛、八大山人等立帧。又出石田临米小卷，自题一绝，有朱大韶跋；六如山水卷，墨笔自题诗，后装文诗二首。又新罗松石卷。又《参竹斋图》，衡山画，可泉引首，有范唯一、范唯否、王宠、王榖祥、文嘉、文彭、蔡羽等题诗，末有参竹张隐君传。张，吴人。最后引往内室，观天下第一王叔明，纸白，背新，墨气浑厚，令人有深远之致。壁间恽香山斗方四帧，戴文节斗方一帧。外间有恽南田山水，女史戴佩荃、周禧二帧。新罗画菜，遐厂为之题句。

当时，魏家大厅里悬挂的是一套吴门四家巨幅立轴，内有今归上海博物馆的仇英《右军书扇图》。之后，又看了沈周、唐寅、华喦、文征明四家手卷，最后被带入内室，才欣赏到魏氏新得的王蒙《青卞隐居图》轴。魏家收藏书画之富，似并不像郑重《与友人谈收藏家》所说的那样，只有一件《青卞隐居图》值得称道。

礼髡龛所藏书画，没有像魏廷荣那般悬之厅堂，让人欣赏，故知者无多，似乎连李君维也未提起自己家的收藏。不过，礼髡龛却也并非没有留下痕迹，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髡残《雨洗山根图》《垂竿图》《仙源图》《秋山幽静图》、上海博物馆藏髡残《苍山结茅图》等均为李家旧物，图上留有李英年的藏印——“止溪真赏之宝”“李家世珍”“礼髡龛珍藏印”“人间至宝”，确可见他对髡残之偏爱。他也曾选编家藏书画数十种为《礼髡龛收藏山水画册》，用珂罗版印行，所收之物，只是礼髡龛藏品的极少一部分。仅《顾廷龙日记》所载名目，即不啻数倍于此矣。

此外，李英年与合众图书馆还有一层因缘，即《合众图书馆丛书》的编印，他是主要捐资人。2016年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重印该丛书，黄显功撰《重印前言》称：

丛书采用社会筹款、捐资代印的方法印刷出版。……如李英年捐资印行《吉云居书画录》《潘氏三松堂书画记》；礼髡龛主人捐资出版《吉云居书画续录》《李江州遗墨题跋》《朱参军画像题词》《余冬琐录》《凫舟话柄》《寒松阁题跋》；李氏拜石轩助印《闽中书画录》；袁鹤松、潘炳臣、冷荣泉、杨季鹿四人合作资助《里堂家训》；陈文洪赞助《论语孔注证伪》《东吴小稿》《归来草堂尺牍》。

李英年捐款印《合众图书馆丛书》，缘起于一次顾廷龙的拜访。《顾廷龙日记》1942年11月12日提及：“访李英年，……告以本馆藏未刊稿欲印，一时费绌不能办。渠允资五千元为之。此君从事建筑工程，而能有兴于文化事业，亦可异也。”随后即有“止溪来，捐印书费五千元”的记录。需注意者，黄氏《重印序言》中列举的李英年、礼髡龛主人、李氏拜石轩，实际上系同一个人。礼髡龛主人为李英年，据上文所述，似已毋庸论证。李氏拜石轩，据《闽中书画录》后叶景葵谓“慈溪李君止溪笃好书画，尤愿表章先哲遗著，因选《闽中书画录》捐资印行”，可知拜石轩的主人是李止溪，显然拜石轩与礼髡龛一样，俱是李英年的斋号，旨在表明他对石溪的崇拜。

据《顾廷龙日记》所载，李英年晚年一度迁居北上，这应与李君维1950年代调往北京工作有关。至于礼髡龛中的书画收藏，当年是否随着李家的北迁而有所流散？于今已不得而知了。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