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阎叔叔常来我家打牙祭，他一来，满堂生风，笑语盈室，讲笑话“王小二过年”“广东上海话”，听得人人笑煞快。捧腹大笑到吃勿消了，还是缠牢他往下说：“老爷叔，再讲一只，好伐？我叫老爸爸请侬吃老酒，要白兰地还是威士忌？”阎叔叔无奈地半带骂：“侬价小弯，老贪心，叔叔勿是说滑稽价，夏里搭有价多笑话？肚皮里向价物事全倒出来哉！”死缠烂打我本事，阎叔叔只好双手一摊叫屈：“我又勿是王旡能，要听末，去问王旡能！”年纪小小，哪知王旡能何许人也？后问《大成》社长苇窗胞兄老吉，方知是上海滩滑稽大王，滑稽帮帮主，也就时下常说的一代宗师。及长，看资料，才晓得王旡能的能耐，不妨一说。

王旡能，小名阿魁，又叫小辫子阿魁，苏州人，糯搭搭，生于1892年，十三岁到上海，在笑舞台演文明戏，擅演小人物，因常穿马甲上台，又叫“马甲滑稽”。其时，文明戏最为观众所喜，每演，必卖个满堂红。文明戏开幕前，必先来道甜点心，串演小滑稽，此为滑稽戏的滥觞，王旡能为个中能手。文首言及的“王小二过年”即脱胎自王旡能的剧目，上海人叹苦经：王小二过年，一年勿如一年，穷得吓煞人。王旡能手上绝活多，《贱骨头》《孟姜女过关》堪称极品。滑稽看似简单，实非易也，乃集各家之大成，先后受小热昏、隔壁戏、双簧、苏滩、相声等影响，滑稽一人扛，叫独角戏。千万别轻看，看人挑担勿吃力，上去行行就晓得，必先具备说笑的才能，并及多种方言，方能成事。余生也晚，不曾听过旡能，父亲却是捧场客。问王旡能崭吗？父亲翘起大拇指：“天下间无拨人能够滑稽讲得过王旡能，单看俚一副鸦片鬼腔调，勿想笑也要笑出来。”定公（陈定山）在《春申旧闻》一书中夸王旡能——“王旡能利用时机，又以笑舞台所编《蒋老五有唱春》，遂与陆啸梧合作，伸引其事，说、噱、逗、唱，冶南方说书与北方相声于一炉，而别立风格，听者风靡。初仅穿插于舞剧中，后遂邀请为堂会者，名为独角戏。其阴噱，冷隽，言语之妙，讽刺之深，虽才具八斗之洋场名土，亦望尘叹息，自以为不及。”如今有人将江笑笑、刘春山跟王旡能合称为三大家，并不妥当，江、刘为后起者，稍低半辈，岂能并列？

我只听过唐笑飞说滑稽的录像，以气量出名，号称“精神滑稽”以别于“马甲滑稽”。唐受恩于黄金荣，在大世界演出，轰动上海，其中以《外国糖麻球》允为绝活，从上海说到英伦，肚皮笑破。唐笑飞串演的是两人滑稽，有拍档曰俞祥明，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各司其职，一说一笑，配合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就是上海人所谓“无拨闲话讲哉”。唐笑飞的洋泾浜英文和以上海话，成为唐式英语，乃逗笑绝招。俞祥明逗逗唐笑飞：“你英文讲得来势，价末我考考侬，我讲上海话，你翻英文，好勿？”唐一口答应“即管问”。于是问“外套英文哪能讲？”唐答“overcoat”，俞跟着问“短打英文侬会讲勿？”唐抓了一下头，答不上，俞哈哈笑：“讲英文夸啦啦，拨我考起勒。”唐眉头一皱，暗叫一声有了：“啥价闲话，easy easy，overcoat是外套，短打便叫overcoat—half。”俞怔住：“啥价虾夫勿虾夫？”唐笑：“哈哈，侬价阿木霖，勿懂哉。英文一半叫half，overcoat一半，勿就是短打，笨胚！”俞不服又问：“上面哪能讲？”唐答得快：“upper stair。”“下头。”“low stair。”俞赞之“阿哥本事大”，拍拍手“请问中间，哪能说？”唐一时语塞，俞祥明见窘倒唐笑飞，开心煞，扮鬼脸，装模作样，讪笑之。情急生智，笑飞想到了：“中间英文是尴里尴尬，勿上勿落，贴当中。”俞祥明还来不及反应，全场已是掌声如雷轰，手板拍得红。唐笑飞最擅各种方言，上海话翻广东话，苏州话转扬州话，小儿科，甭讲咯，还有一招杀手锏——讲东洋话，用上海话讲东洋话：“滑得去滑（日语谐音‘我’），滑勿过去勿要滑。”你能不笑破肚皮？

转头讲王旡能，为春柳剧社王无恐之弟，无恐后入顾无为之民鸣社，旡能随之。1933年，上海滑稽独角戏研究会成立，定规矩：“凡词句失于雅驯，不合民众教育者，皆令俢正。”经评判员之决定，分出最优五班：一、王旡能，钱无量。二、刘春山，盛呆呆。三、江笑笑，鲍乐乐。四、陆希希，陆奇奇。五、赵嘻嘻，丁怪怪。公推王旡能、刘春山为正副会长。会成，王旡能作古，乃悬其像于中堂以资纪念，后更奉为滑稽祖师爷。王旡能耽鸦片，吃尽押光，一生潦倒，身后萧条，连棺材也没有，同行募捐，匆匆下葬。何处埋遗骨，沪上黄土下，一代滑稽大师逝矣！

对了，上世纪上海出了个老娘舅李九松，捧哏一流，不抢人戏，却是精彩百出，光芒万丈，演的电视小品系列《老娘舅》，够顶瘾，风靡上海。近日，东方卫视特意编排悼念特辑，看了，果然名不虚传。

作者：沈西城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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