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
去年冬天的雪有点大。写诗的年轻大学生们,你们好么?我仍然好奇你们写了什么,还在坚持美的语言、美的事物么,想象力又如何,世界如此大、如此复杂,你们还有没有远方的想念、简单的相信以及前行的决心?真想不到,2015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竟然吸引到两万多人参与,噫!来自全球1560所高校。那么多优秀的作品,我当然不可能一一点评,也不想在这里全面评价。我读了最终入围的部分优秀作品,随手记下了一些读后感。今天谈的是“诗的力量”。供你们参考批评。
诗的力量是很奇妙的东西。中国古代的诗学,就叫做“诗可以兴”。“興”字很美很古老很神奇,中间是一个托盘,四面是许多手。我们可以想象:三千年前,某个篝火点燃的晚上,面对着神秘无边的夜空,许多只手,力量大得很,把神圣的托盘高高地举起来了。古老的诗,就是这个时候唱的歌。老诗人马一浮说:诗可以兴,就是“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诗一直是很有力量,你们懂的。
那么,短诗如何有力量,如何以小的篇幅容纳强烈的表达呢?意象的选择和人格的能量都很重要。譬如《反复磨一把刀》的执着:“每天,我都反复磨一把刀/也反复被一把刀磨/在刀和磨石之间/我时而提起一把刀/又时而弯成一方磨石。”诗人是想改变现状,努力进步的,而且深知做事就是会犯错误,就是会受伤害,因为不做事不努力不尝试,所有存在的美善(锋利)与生命的衰败(钝)都是未知的。然而生命的过程正是这样,不断修炼,不断校正,不断向内用力,因而“时而成为一把刀,时而变成了一方磨刀石”,更要“随时按住过于鲜艳过于刺眼的血”(杨默,四川大学)。又譬如《坚持》,愤然于“高贵悄然隐退,庸常暂时称王”,决意“再从人们胸中盗来心火,吹燃以照亮黑暗的殿堂”,尽管,“有人嚼烂字句,躲入书织的蚕蛹/有人以泪买笑,裹紧盲人的旧衣/而我愿拖着犁耙在大地上永世行走/直到你们的幸福开花结果,我的躯体零落成泥。”(曹白宇,南京大学)就像一座古老的英雄雕像,诗风有《离骚》的古韵,也有鲁迅的神情。青年人写这样的诗不多见,在你们众多咀嚼田园乡愁与城市漂泊生活况味的作品中,这毕竟让人眼睛一亮。
当然,诗的力量更是要含在里面,不是政治口号和宗教宣讲。诗有时候很温柔,但是却很有力。譬如这首《小寒》(唐不甜,同济大学)
雨已经停了。或者移步去了其他城市
这些都无关紧要,雨淋湿的人
回到了家中,坐在火炉旁,炉火正旺
而我此时,想借着炉火的温暖给你写信
告诉你,这里的冬天,大雪将来未来
窗外的事物,像我的落笔,轻缓而耐心
案,小诗温柔敦厚。火炉的温暖与心意的温暖,与外面的世界对照得自然,诗的感动力就藏在里面了。我最喜欢的是“大雪将来未来”这一句,大雪是何等有力量的东西,却轻缓而至,含而不露,“像我的落笔,轻缓而耐心”,大自然的落笔,与人的落笔,最好的都是这样。而“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激烈的东西不能持久。小诗传递的是润物细无声那样温柔而可大可久的力量。
超越感是诗歌力量的一种表现。在所有表达超越事物的意象中,我发现你们特别喜欢写星星。确实,不少年轻诗人笔下的星光竟是暗淡的,你们有时神情落寞:“没有人知道一颗星/在风里坠落的原因”;有时天真婴退:“我突然想起夏夜里那些飞来飞去的星星/只要母亲抱着我,星星就不会从院子上空消失”;有时自嘲反讽:“允许你的小嘴去吹熄繁星/允许你的巧手去解开桃花的绳索”。然而写得更好的是浪漫高华之美。譬如:“今夜,你只能如星垂平野/你需要相信的是,黄鹤永远在某个地方飞渡/连接我们和那些星辰”(《黄鹤楼》杨帆武汉大学)。我读《火车》(马映,延安大学),心中欣喜无量:
一千辆火车绿蛇般爬行
夜晚长于隐瞒。“星星的重量就是所有泛光之水的重量”
我从众花的议论中醒来
听火车亲近、疏离。分辨哪一声鸣笛经星星开光
又了悟般,返回如渊的沉寂
此刻,突然想深情唤你
好像宽宽敞敞一个人间,只有我们两人并排走着
相照耀着
案,宽宽敞敞一个人间,我们两人并排走着,什么东西使我们相互照耀着?答案就是星光。那种满满的自信、自尊与自爱的美,就在星光之夜的童话般的意境里。整首诗将天上写到地上,又将地上写到天空。你们也不要小看了那一句众花的议论。每一线地上的水光,都摇漾着天上星光之美。神秘、悠远、庄严、圣洁。天下至聪慧者方有此想象。
你们还喜欢将故乡比作理想,你们一方面把故乡作为温暖的记忆,另一方面又有一种一直在返乡的途中,“一直在抵达,却从未抵达”(《回乡片段》芣苢,四川大学)的理想主义。这首《比如 青海》(程川,陕西理工学院),写得相当美:
很多地方还没抵达,比如:青海
地图上的空旷,小于一个省的慈悲与信仰
比如:牧场。一匹打着响鼻的马
把蹄子伸进草原的心脏
比如云朵,伸出太阳
天空,在一只鹰的翅膀上搁浅
比如:二十四个小时的车程
电和雷声回应着孤独,惟独雨声在窗外走着
白天惦挂的母亲,今夜一片死海
以草原无羁的骏马与天空翱翔的老鹰,来对照死海一般孤独的现实,诗歌赋予“青海”一种闪闪发光的诗意。下面这一首《不过》(叶健文,清华大学),又现代又传统:
不过是秋的一阵风吹醒
三更的孤凉的梦罢了
偏推开夜色看无人的窗外
而仅仅为了想一回往事的波折
不过是病榻在桌上的
一杆耗干了墨的笔罢了
可还继续描痕苍白的寡淡
直至纸稿划开长长的沉重的疤
不过是秋来冬至春回夏复中
燃过的一篝寂寞的火罢了
但仍烧着炉中已死的灰的亡灵
四处讨借所有可以不断烟的火
案,不过……,可还是……,这个句式就是一个跌倒/爬起、失败/坚持、理想/执着、世界虚无/我心依然,——就是一个如此而已的念想,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面影。句式与篇意都统一为心念。你们的大学时代晚了我们三十年,却又分明教我欣喜地听到了舒婷的《也许》音调。另一首题为《一些》(薄乾鹏,河南科技大学),也是你们与我们可以分享的感动:
天亮以前 我们都是冰川
在寒冷的地方沉睡
把一些心事冻结成石头
天亮以后 我们相互拥抱成河流
在有光线的地方接吻
抚摸一些年代久远的伤口
不要再提起去年冬天的雪
对于过去
我们遗忘一些细节 也宽恕一些粗枝大叶
相信一些谎言 也对一些真相不置可否
还有一些 是正在经历的温柔
梦想在窗前悬挂着 把我们照成白首
前方路远啊
来,一起行走
案,“一些”与“白首”,构成鲜明的对照,即短暂与永恒、变与常。不要太西西弗斯那样的宿命,也不要太等待戈多那样的迷惘,有一种音调是熟悉的:尽管“尽日灵风不满旗”,也相信“一春梦雨常飘瓦”;尽管“无可奈何花落去”,也终当“似曾相识燕归来”。尽管“春风不度玉门关”,也依然“羌笛无须怨杨柳”。社会与人生是复杂多样的,也是迢阔的,诗的力量来自诗人的视野。古今意象不同,然而古今诗人这样的心情却是相通的。我很高兴能在你们的新诗里,谛听传统诗史上遥远的回响。暂写此。祝你们新年快乐!
二〇一六年一月七日新年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