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芹
这盏为在黑暗荒野奔跑的“命”唯一点燃的灯,是生物世界茫然若失的高等智慧为其独一无二的存在设置的理由。
那天下小雨,在四川北路乘上167,本来是想去另外一个地点的,瞥了一眼车行路线,看到终点前一站是龙华,遂改变了行程。总有这种忽然就不受自己支配的时刻,像是遇鬼撞神了。
晃晃荡荡地就在离烈士陵园十几米处下了车,春雨淅淅沥沥丝絮般荡着撩不开的水帘,陵园一尘不染的石面路上一层积水仿若大地铺上了寻找云朵的镜子。在这一分钟之前,龙华只是我少年阅读记忆里两个闪着光与血的字,从没有变作现实。在上海这个地窄人稠的闹市,园子显得阔大,指天戳地的雕塑愈发让渺小的人拉大了自身与空间的比率。雨水中,大理石、花草、纪念堂、石碑流淌的都是一个“新”字,与文字留给我的那个悠远、哀婉的龙华隔了一大片生的繁华。人特别喜欢在死的寂静中展示生的喧哗,所有这些“新、亮、大”都为了抹去生死界,说是一份追念,不如说是一种自身的遁逃。
走入堂中,在一间展室看见满墙的黑白照,一张张面孔——未能享其天年的人留下的影像。有一张格外牵扯我的目光——人很难不为其对面事物的外在捆绑,那是位27岁的文人,眉目如画,1949年5月7日被处决于浦东戚家庙,并非地下党员。那若活着非宋玉即潘安的英颜俊貌,让人不忍勾连完美与死亡的距离。想必是至真之人,才与历史如斯不打弯不绕行,直接撞上改朝换代前的疯狂。天姿国色被子弹摧毁这世间并不多见,多数时候那架吞噬机器只是寸步不离的时间。
要多少基因的交错碰撞才能让这张脸的每根线条都抵达上佳位置,又要多少历史棋盘的布局谋略、人生际遇的阴差阳错才能在瞬间将之毁灭,是死亡、杀戮、枪子、乱世这一连串名词无力阐释的。极致的天赐与褫夺,让生死运命从时间这个终极对手手里脱逃。时间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赶不上运命,那场赛跑,运命异乎寻常甩掉对手狂奔着冲向终点。华美与毁灭跨越世间所有的坚持与苟且、偶然与必然,在历史的缝隙间如此暴烈地对撞,让人扼腕之余,不得不追下去,寻找历史演义和运命无常之外的其他解释。
我望着那双凝固在纸面上明若宝石的眼睛,说了一句我自己都感觉惊异的话:
“你看看你,美如冠玉,却只剩下薄薄一纸。”
“这是我的命。”那双永远永远都不会黯淡的眼睛没有浮出一丝焦虑。
“那么就是命薄如纸。”我依然在惋惜着。
“不必叹息,做我喜欢做的事,还是做我应该做的事,生与命只有这一点点差别,须臾即逝……”
对视的目光在瞬间连接剥离。我孤零零站在那里,调动全身的触角去测度“生”与“命”那细若丝弦的距离以及分岔时永不回头的决离。
中文“生命”这个词很有意思,它有两个组成部分,一个是生——活着,一个是命——如何活着。“生”作为起点和延续,“命”则划定了延续的线路和终点。两个字密切配合着,像一个过程的接力手,将人这个哺乳动物从芸芸众生、朝生夕死的生物场拔升出来,是“命”划出的线路和终点决定了人有别于一只猴子或一头毛驴。
外文里,比如法文,“生”unevie与“命”undestin却是完全分开的两个词,连属性都不同,“生”是阴性,“命”是阳性,各立门户大概是中间隔着不可左右的力量——那个无所不能的上帝。想想分开也有道理,unevie人人有份,不管是奶油蛋糕还是咸菜萝卜;undestin却不是想当然人人必备,只有做出选择的人可以称得上生之外另有一命,那是生之常轨岔出的部分,是走出生之门才撞得见的,无论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由之,活着和如何活着,是两种状态,中文的“生命”因为连在一起用,“生”便一路冲在前头,时常让人忘记“生”与“命”并不一定非要有共同的线路。那主动或被动的分岔过程,以及分道扬镳之义无反顾,让人这宇宙中的一粒尘土也梦想过星星的闪亮。
这真是两个性格迴异的同根兄弟,“生”是随和的,甚至由刻薄的眼睛判断,是缺乏个性的,不管它怎么标新立异,那个流程是免不了俗的。“生如浮萍”是它与时间可以达成的最长远结盟状态,是一份人人觉得签得合算的契约。“生”说到底是让时间作自己的主子,它追逐着这个以为可以结盟的“伙伴”,耍着花招不让自己感觉为奴的现实。把人从时间囚笼里拉出来的是“命”,在那个试图与时间攀亲结嫡的“动物园”里,“命”总在那里策划兄弟们的秘密逃亡。每一回都是黑压压聚在那里,聆听策划者的宣言,然后是潮水般退去带着一个硕大的问号:逃到哪里?还有比时间更好的同路人吗?“命”在这种退缩的时刻空前绝后的孤独,深知自己与时间这个来去无痕的蓄奴者之战斗永无尽头。赋予“生”以个性并脱俗的是“命”,尤其是“命”里的那么点“神圣”。
“神圣”这两个字如今听来宛若隔世,有几人还记得它们是迄今为止所有人类社会得以组建的精神殿堂?又有几人还看得见“命”里的那么点“神圣”?它们早已被以物为本的世界打入犄角旮旯,像被刨下来扔到一边的荆棘,几乎人人都牵拉强扯地躲入其“受害者”的旗下。当钱和商品成为人生这根钓竿之终极垂钓物,它们是“命”里最先丢失的光环,没有什么再是“神圣”的,当“命”冲到终点必须赤身裸体面对金钱的审判。
有一个疑问逼到眼前:追求“神圣”是人天性的一部分还是信仰的虚幻?如果是后者,那么古往今来所有的悲壮故事都失去了讲下去的理由,我们已知的历史将一去不复返,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史随着资本统治翻到它原有版本的最后一页,因为随着“神圣”消失的是忠诚和牺牲——古典文明精神大厦的柱石。“一去不复返”是很让人惊悚的五个字,它们时常意味着一同被埋葬的还有意识到这一刻的自己。历史总是在意识的大门口架起不归路,绝情地流放了先觉者。
然而,在这雨如泪流、天低云暗的下午,对面那明眸皓齿,犹如嵌入夜空的星辰,熠熠生辉。他分明是在告诉我追求“神圣”是人天性的一部分,在绝望与希望拼撞到最后的无人地带,会有一道朝着云天撕开的裂口,撒下一缕飞渡魂灵的光束。这盏为在黑暗荒野奔跑的“命”唯一点燃的灯,是生物世界茫然若失的高等智慧为其独一无二的存在设置的理由。没有什么更堂而皇之的理由能绕过或翻越这座生命的巅峰而不撒下一地的鳞羽和灰尘,没有比之更决绝的力量能给人面对唯一“同路人”说“不”的勇气,没有比之更纯粹的信念能让生如虫豸、命如草芥的人飞生越死、将历史碎片连缀成同一首诗。
是“命”里的这么点“神圣”,让时间不再有全权横刀立马站在生命岔路口挥赶着人群奔向指定的方向;让尘世不再有看不见的四壁、百分百的罗网搜剿人全部的梦想;让死亡不再能削天截地嘴角挂着最后一个字收走全部的自由。
我也许就是为了黑夜尽头的这盏灯,被什么天神差遣,在这一天这一刻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