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托斯卡纳区上镜最多的,还是首府佛罗伦萨。
坐火车到佛罗伦萨的观光客,会循着这条经典路线走:出火车站,从新圣母玛利亚大殿走到圣洛伦佐教堂,行至圣马可教堂,穿过圣母领报广场,这就到了百花大教堂,走去圣十字教堂,从这里走向阿诺河畔,途经乌菲兹美术馆,从老桥过河,直下美蒂奇家族的皮蒂宫。沿着这条步行线路,走到乌菲兹美术馆时,会看到出口的地方竖着一块大屏幕,放映所有在这里取过景的电影片段混剪。
影评人卫西谛说起他在佛罗伦萨短居时,有次在这屏幕前站了几分钟,就辨出了几十部电影。《你不要走》的马思楚安尼在市政广场散步;《汉尼拔》的安东尼·霍普金斯进新圣母玛利亚药房买香水,这是世界上最气派的香水店,一览众山小,也是姑娘们魂牵梦绕的销金窟;导演德·帕尔马把希区柯克的《迷魂计》翻拍成《迷情记》,旧金山转场翡冷翠,金·诺瓦克纵身一跃的旧金山南的西班牙教堂,换成女主角在米开朗基罗广场上方的圣米尼亚托教堂香消玉殒……
最出名的,还是詹姆斯·伊沃利导演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E·M·福斯特的小说相遇文艺复兴的风景,伊沃利用文学名著改编的品质电影捍卫着英国保守派那一路电影的地平线,考究,典雅,克己复礼,书卷气十足。开场因为一个典型的意大利式失误,两户英国体面人家为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叽歪,英国式以退为进又夹枪带棒的碎嘴,发生在意大利的异国情调里,是极妙的对比。文艺复兴留下来蓬勃爽朗的环境,衬着英国人别别扭扭的言不由衷,演变成一场小荒唐的谐谑剧。这电影的妙处,在于伊沃利既能细腻婉转地体会福斯特小说里的九曲十八弯,也能让佛罗伦萨呈现出它自有的大气。既甜又萌的姑娘和漂亮的男孩在看得见风景的窗台上定情,窗外景色端庄,历史俨然,都退到背景里,小儿女柔情似水,太妩媚了。
毕竟是30年前的电影,现在英剧里的女主角越来越悍,福斯特小说和伊沃利电影里的闺阁女子,都是遥远的背影。如今,在佛罗伦萨取景的“大电影”也换了画风,不再是长裙、茶会、遮阳伞,也没有斜阳日暮,海誓山盟,古典的姿态和古典的情爱,俱往矣。大IP电影《刺客信条》在佛罗伦萨取景时,大电影有大动作,为了拍一场追逐戏,说服当地政府把整座老桥给封了,并且开启了桥上层连接着乌菲兹美术馆和皮蒂宫的瓦萨利走廊。这是一条基本不向公众开放、也很少有人知道的“密道”。
乔治·瓦萨利在1564年设计了这条封闭的私家走廊,一头在美蒂奇家族居住的皮蒂宫,经过老桥,另一头连着家族办公地乌菲兹宫,名义上是为当时公爵儿子的婚礼设计,其实是公爵本人担心从家到办公地和教堂的路上遇刺,不想从贩夫走卒云集的老桥上过河。有了这条走廊,他变相在公共领域里新辟了私人的权力范围。这条回响着皇家足音的走廊里,挂着16世纪以来最稀罕的一批艺术家自画像,从委拉斯凯兹到夏加尔。它至今不直接对公众开放,参观者要经过繁琐的预约,全程需由美术馆员工陪同,允许逗留的时间不超过1小时。
不是没有电影拍过这条近乎成为神话的“瓦萨利走廊”,那是罗西里尼《战火》里一个让人心碎的段落。二战的尾声,盟军和德军隔着阿诺河对峙,盟军的指挥部设在皮蒂宫边上的波波里花园。河上所有的桥都被德军炸了,只剩老桥安然。盟军过不了河,老城久攻不下,被轰成断井残垣。游击队员在老城里和德军打巷战,死伤惨烈。在盟军医院里做护士的女孩惦记着她在游击队里的爱人,“虽千万人吾往矣”地要跟着通讯员过河。他们冒险穿越瓦萨利走廊,从波波里花园出发,顶着流弹穿过老桥上方,进入乌菲兹美术馆,九死一生到对岸和游击队会和,女孩却被告知她的爱人早已阵亡。
瓦萨利走廊从皇家的权力和传奇中挣脱出来,撤空了艺术品以后,那里空荡荡得像修道院的长廊。炮火中,阳光仍然洁白耀眼,信仰者奔跑在阳光里,信仰者奔向他们的祭坛。没有哪个导演像罗西里尼这样拍过佛罗伦萨,没有游客,没有光环,没有名胜,承受了灾难和死亡以后,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唯一清晰的是时间生生不息的流逝,像阿诺河的流水。《战火》里这段佛罗伦萨的故事只有20分钟,但所有以佛罗伦萨为背景的电影在它面前黯然失色,罗西里尼既不向历史借债也不剥削艺术的价值,他唯独尊重了佛罗伦萨的肃穆。
作者:山鲁佐德
编辑:柳青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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