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内卷化(involution)一词在网络上广为流传，但对于这个词的来龙去脉却鲜有人去探究。最近读到署名丘小海的《社会内卷化的根源》一文，觉得甚有意思。丘小海这篇文章将内卷化的表现形式分为七个方面：

1．无意义的精益求精是内卷。

2．将简单问题复杂化是内卷。

3．为了免责，被动的应付工作也是内卷。

4．与预期的目标严重偏离的工作也是内卷。

5．低水平的模仿和复制是典型的内卷。

6．限制创造力的内部竞争是制度性的内卷。

7．在同一个问题上无休止的挖掘研究是内卷。

然后，该文又从制度和文化两个层面剖析内卷化的成因。可谓分析透彻，议论纵横。

不过，丘小海这篇网络红文将内卷化(involution)的对应词说成是演化(evolution)，则明显是错的。之所以错，主要是作者不了解内卷化(involution)一词的来龙去脉所至。

“内卷”一词无疑是泊来品，它的英文involution，原意是指围绕中心圆点由外向内旋转。它的对应词是“外卷”（revolution），原意是指围绕中心圆点由内向外旋转。无论“内卷”抑或“外卷”，原本都是数学和天文学的概念，科学家用它来描述天体演化和自然界发展的一般规律。即事物围绕中心圆点由外向内旋转发展到极限，便会从根本上倒转过来，变为由内向外旋转(revolution)。后来，社会学家发现，天体演化和自然界发展的这种规律同样也适合人类社会。也就是说，社会“内卷化”(involution)发展到了极限，就会从根本上倒转过来变为“外卷化”(revolution)，也就通常说的“革命”。

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学者首先将“内卷化”(involution)这一概念用于社会学和历史学。如美国学者Clifford Geertz便写有一本讨论农业的内卷化导致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化过程的书(Clifford Geertz, Agricultural Involution: The Proces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3)。又比如美国华人学者黄宗智写的《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一书，也用了“内卷化”的概念来分析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农村的地主经济与农民的关系。但这些学者并没有追根溯源去探讨“内卷化”(involution)这一词的原始含义，更没有结合“内卷化”的对应词(revolution)去探讨其社会学及历史学上的意义。他们只是机械地将“内卷化”一词运用于分析农村中土地兼併后出现的一些现象，即愈来愈多的小农被卷入身兼半自耕农(佃农)和傭工的双重角色，并且得出结论认为，内卷化即土地兼并和商品经济发展不能引发中国农业向资本主义过渡(黄宗智)。

这些社会学或历史学家就像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机械地将进化论引入社会历史学一样，他们作出的解释自然是非常局限和令人费解的。由于缺乏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他们更加不可能理解“内卷化”发展到其极限便会走向它的反面即“外卷化”或曰革命(revolution)的深层次社会原因。

事实上，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农村中出现的“内卷化”现象，其结果引发了中国广大农村异常严重的恶性竞争。即土地兼并不断加剧，使越来越多的农民失去土地，沦为雇农或流民。一方面，地主可以用更低廉的工资雇用到雇农或流民；另方面，雇农或流民为了生存被迫接受地主不断下调的工资待遇。这种恶性竞争的现象就叫内卷化。内卷化现象发展到极限，则会转向外卷化(revolution)，这就是为什么三十年代许多雇农或流民踊跃参加红军也就是参加革命(revolution)的原因。国民党失去政权就是由三十年代农村内卷化开始的。而内卷化(involution)的对应词就是外卷化或曰革命(revolution)。

至于外卷化或曰革命(revolution)的概念应用于社会学和历史学则比内卷化要早得多，中国学者最早用论文形式解释revolution概念的应推梁启超，他在1902年写有《释革》一文，发表在日本出版的《新民丛报》(1902年12月14日)。梁启超在文章中写道：“Revolution者，若转轮然，从根柢处掀翻之，而别造一新世界，如法国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Revolution是也，日本人译之曰革命”。将revolution译成汉文之“革命”，最早是由日本人翻译过来的。梁启超认为并不十分准确(“非确译也”)，但由于约定俗成的原因，也就难于更改了。梁启超当年流亡至日本，便将它介绍至中国知识界。这便是有关内卷化(involution)和外卷化(revolution)概念的来龙去脉。至于“演化”(evolution)这一概念，则是由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才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的，但它并不是内卷化(involution)的对应词。

作者：郑海麟（香港亚太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中国海洋发展研究中心东亚海研室主任）

编辑：孙欣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