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登陆国内院线的《完美陌生人》,是2016年的意大利年度热门电影,目前豆瓣得分8.6,算是很高的分数了。
在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中,电影是导演的艺术,舞台艺术考验演员的功力,而剧本则是电视剧成败的关键。但是对于《完美陌生人》这样话剧感极强的电影而言,导演反倒不那么重要,编剧的巧妙和演员的表现才是决定性的——
一次普通聚餐中的看手机游戏,使得参加聚会七个人的秘密像被触发的多米诺骨牌,收刹不住,纷纷暴露出来。温良恭俭让的外套不以意志为转移地剥去,袒露出道德和伦理的底裤。
就像古老的“三一律”所显示的,在限定时间、限定场景、限定主题中,往往能以小博大,巧妙的人物角色、情节与逆转设定,可以内爆出强劲的戏剧性张力。比如《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和《彗星来的那一夜》,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做”出一部精致甚至别致的电影,却谈不上创造性艺术,更多时候像是某个主题先行的百喻经寓言,所有的悬念都在框架之中,即便情节转折可能在预料之外,但真当揭晓的时候,也并没有让人吃惊。因为那个世界是预先设定的,你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地方让你迷惑不解、豁然开朗或者茅塞顿开,但你同时也知道再怎么折腾,它也还是在规定的世界之内。所以,永远不要期望在这种电影里得到什么启示,或者艺术能给人的长久的涵泳和回味。你会觉得:嗯,不赖!甚至还有代入感,那种感觉就像我们在朋友圈读到一段俏皮话或者挺有意思的抖机灵。
《完美陌生人》也是这一类以代入感成为话题的电影,里面的场景在资讯全球几乎同步的年代让人感同身受。手机特别容易让人联想到英剧《黑镜》对于当代媒介与隐私关系的揭示与反思,比如私人空间被侵占,公共与私人界限消失,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的变革等等。影片中的7个人各有各的秘密,手机只不过是让这些秘密得以被发现的工具,而秘密本身,并不是因为传播媒介的便捷而突然增多或减少。人际关系也并没有那些心有戚戚的中产阶级所想象的那么脆弱,它一直都是一种“作伪”的关系——绝对的真相就像直视阳光,没有人的裸眼能承受得了,火眼金睛看到的只是动物性的本能和恶。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他能够超越动物本能,而学会在妥协和利害之中建立包容体系,社会最关键的功能就是一系列或者明显或者隐晦的压抑机制,社会人在这个机制中通过伪装和升华自然人的赤裸裸与血淋淋,而达到系统的平衡和稳定。影片结尾用了一个平行宇宙式的结构,呈现出当游戏时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晚宴像往常无数次聚会一样自然结束的幸福美满的一面,并不在于要映照“真相”的残酷,而恰是表明也许所有的冲突和紧张可能仅仅是想象中的。
那种有着情感洁癖的人一定会对影片中混乱、背叛、欺骗感到难以忍受,因为在我们的现代教育之中,爱情和婚姻是密切关联在一起的,并且是排他性的。丈夫必须忠诚于家庭,妻子有义务保持贞洁,两人最理想的状态是彼此保持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相互支持。对于彼此忠诚的回报是完满而又稳固的家庭及社会关系。这是一种互惠关系,带有浓厚的功利主义和实用色彩——我们都知道核心家庭是资本主义体系的基础单元。虽然很早以前恩格斯就犀利地挑明了:“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但其实温情脉脉的面纱是谁都不愿意撕破的,尤其在资本主义已经不再在充满血与火的征途之上,而是在郊区高尚社区里通过手机和网络遥控着世界上其他后发地区与人群的时候。
回到电影上来,我可以将它命名为“闲谈电影”——并不仅仅是指它的内容很多是在闲谈,而是说闲谈构成了一种美学特质。《完美陌生人》有种话唠电影常见的野心,因为语言和闲谈是没有成本的,很大程度上不是原创性的,而是无所用心——它关切的东西太多了:怀孕与生育、翁婿关系、赡养老人、网络聊天的技术与道德变迁,还有无处不在的出轨和偷情。然而,电影并没有说出任何有新意的东西,倒是在刻意的戏剧化矛盾集中爆发里,显示出一种煞有介事的倾向。你会感到每个人都是心思细腻深沉,并且多情善感的,而现实则往往是成年人大多数已和光同尘、波澜不惊,保持一种“审慎魅力”,只有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才会动辄歇斯底里。
尽管是一部意大利电影,《完美陌生人》却完美遵循了好莱坞制造的模式,这是西方中产阶级电影天生的大惊小怪的气质。这是外部世界无力的表现,也就是说这种文化不再想象或者勾画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放弃了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创造。因而,它只能在琐碎中严肃,在一种所谓日常生活的美学的名义下,热衷于抽象地探讨欲望、情感、人性之类的命题,但并不给出明确的立场和价值。其根本原因是现代社会的理性化在西方所造成的天然共同体的解体,那些终极的、神圣的价值在公共领域遁形了,人的深层的情感需求只能转入到私人化的友爱之中,而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个人主义的逻辑,必然会导致忠诚与依赖在私人领域、尤其是最典型的家庭与婚姻中的缺席。然而犹如弗洛姆所说,情感不可能完全泯灭,它们必须在人格的理智之外拥有自身的存在空间,其结果就是产生了廉价而虚伪的多愁善感,好莱坞式的电影与时尚文化就是利用这种情绪,满足无数情感饥饿的民众,并构成了西方中产阶级通行的情感结构。《完美陌生人》似乎揭开了真相,其实还是让它们蒙着面纱,因为它回避根本的经济与政治问题,而让一切流于闲谈的层面。
喜欢闲谈的人,往往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沉沦者。一个沉沦者是一个“无个性的人”,通常总是首先从他人和他物那里领会世界和自身的意义,逃避应承担的责任,缺乏主体性。这种生存状态就表现为闲谈、好奇、踌躇两可。好奇不是单纯的好奇心,而是一种猎奇的盲目追新的心理。比方说互相猜测,躲在角落窥视别人的生活。因好奇分心,从而忽视了自己的责任和追求。两可是没有稳定的目标,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得过且过,犹豫不决。而闲谈就是没有自己的语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沦为公众舆论、一般话语的传声筒,失去了本真。我们会发现《完美陌生人》里面的各位无一不是沉沦者,他们好奇害死猫,价值观游移,并没有坚固明确的目标,而敢表态的只有无伤大雅的性别政治和独立、平等这些抽象的价值。这就是“闲谈电影”的文化态度。
片中有一个明显的月蚀隐喻,众人在阳台上看月蚀并合影留念,也谈到了1973年平克·弗洛伊德那张著名的摇滚专辑《月之暗面》。听过那张专辑的都知道,最后一首正是《月蚀》,“所有的现在的,所有的逝去的,所有的将来的,一切阳光下的,都是那么和谐,但太阳已被月亮所蚀,根本没什么月之暗面,事实上一切都是黑暗。”你看,还是摇滚更直白。相比之下,《完美陌生人》就要含混得多,但也可以用最后这句歌词概括。根本就没有什么狗血人生,因为现实就是狗血。
但这种闲谈电影也不是无意义的。它是保守的,在巩固现有文化体系中功不可没,就像前两年那个让人记忆犹新的《消失的爱人》,它们都属于一种合理的恐吓型电影。即通过让人惊心动魄的故事,给人以警醒和教育——注意,不是陶冶与净化——让观众意识到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护和维持好现有的生活。就像当这些老朋友坐在桌前八卦另外一对已经分手、没有前来的老友夫妇时说到的,当你面临偷情的处境时,你就要加倍小心。当然,究竟是小心不要变成渣男,还是小心不要让自己配偶看到手机信息泄露秘密,那就见仁见智了。
作者:刘大先(文学博士、中国社科院副研究员)
编辑:李思文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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