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渠敬东
研究方向:社会学理论、中国社会学史、组织社会学
著有:《缺席与断裂:有关失范的社会学研究》《现代社会中的人性及教育:以涂尔干社会理论为视角》《自由与教育:洛克与卢梭的教育哲学》等。
教育,是教书育人的简称,学生能够在健康成长的前提下学到更多的知识与能力,才是教育的根本。
此前,在北京大学举行的第二届“大学-中学”圆桌论坛上,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副院长、社会学系教授渠敬东发表了演讲。
到北大教书前,渠敬东曾在清华教过十年书,对于教育,他有独到的见解。在演讲中,渠敬东分析了教育的本质,以及我们现阶段教育所面临的问题。他认为,教育应当不断反思它的目的,重回学生健康。
现转载此文,与读者分享。
教育要重回学生的健康
第一,身体的健康。
我的一个本科学生,一个学期11门课,做了34篇作业,他能健康吗?要是换成我,也会得拖延症的。
在这种训练的强度下,他会有持久的对一项事业的喜爱和热爱吗?今天不同于以往,北大学生真拼,真刻苦。刷夜,一宿一宿不睡觉,年纪大的人都知道,以前欠的债现在都要还的。
我的意思是说,大学四年或七年如果完全在这样的节奏里,我们能培养出为了一项事业保持长久的兴趣,并献其终身的学生吗?大学考得好保研能保上,能证明他是未来能够坚持50、60年的人才吗?
我们的教育真的要好好想想这些事情。
刚才各位说的经验,我真不觉得是成功经验,说不定都是教训。一个孩子的持久性、忍耐力,长久保持对一件事情的热爱和忠贞,才是我们教育需要的。一句话,他需要体力,需要健康的身体。
第二,心理的健康。
我们的孩子今天很脆弱。
几年前,有一个清华的孩子写了作业给我看,我一边打电话一边说我真是白教你了,文章不能这样来写。那边学生说老师你别打电话了,我头晕,感觉吃不消。我就很懂事,马上把电话挂了,心理脆弱如此,确实是惹不起的。
任何真正的人才都是要敢于面对失败的,无论你今天考多高的分,如果不能面对失败,不能在失败中挺过去,就不是人才。
成就居里夫人的,不是几千次失败吗?换句话说,她能忍别人忍不了的。
人当然要聪明,但最根本的不是聪明。要忍受失败的考验,要接受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勇于承认自己的缺欠。凭什么世界都是你的呢?你不可能以自己要求整个世界,所以心理健康尤为重要。
有一个学生去芝加哥大学念书,临走之前我跟他聊会儿天,他说老师我这些年我去看了很多次心理医生,我说你为什么看心理医生啊?他说我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去找心理医生聊聊天,因为我们整个学校没人跟我说话。
今天,孩子们是很孤单的,孤单疏离的人不能集聚周围人的能量,无法从别人那里获得力量,如何会成就自己呢?
第三,精神的健康。
这个精神健康不是就精神失常的病理而言的,指的是国家培养的真正人才,应该是有无我之境的,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成功,要有对那些伟大的人或事物有敬畏感,要对以往的历史和传统有敬畏感。
那些榜样,那些值得我们尊敬的人物,是引领我们自己的力量。
真正的人才,需要有大无畏精神,舍我是谁的勇气和担当。
如果我们只是在技术上讨论教育的问题,我认为中国的教育是没有出路的。
现在的教育让每个人每个时刻都处于竞争之中
我们今天的教育有很强的竞争色彩,甚至可以说是彻底竞争化了。
国家在国与国之间竞争的角度理解教育,学校在校与校之间竞争的角度理解教育,个人的教育更是陷入了一个全面的竞争状态。
我们的绩点制度让学生在每一个课程、每一个单元、每一个自我管理上都要获得成功。哪有谈恋爱的时间,哪有发呆出神的时间,哪有到哪个地方溜达溜达的时间……
竞争的精神涉及到各个领域,从幼儿园开始上辅导班,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儿童到成年每一个阶段、每一段生活里的时间都被强行地挤压与规范化。在无所不在的丛林中,每个人必须在每一刻胜出才能胜出。
我个人认为,当每个人在每一刻都胜出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注定失败了。标准化的制度,大学的排名,各个系的评估指标等等都助长了这个竞争机制。这就是弗洛伊德讲的,庞大的超我结构使得每个人在竞争中最后心灵处于一个全面压抑的状态。
竞争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必须在一个标准系统里和其他每一个人做出区分。你愿意在这个世界里活着吗?反正我不愿意。
我们必须跟每个人都不同,每时每刻都要赢。世界大学排名就是这样的,把北大排到15、26、37,又能怎么样呢?作为北大的教授,我一点都不care这个排名,我就要做我真正关心的工作。
所以,我认为如果只为了“赢”来确定教育目标、任何时候的成绩名次都会是你的“瘾”,最后导致年轻人过早夭折。
真正的教育要回归单纯朴素的心
我们用这种教育制度,从幼儿园到小学一直到中学,最后交到大学老师的手里,孩子们还如何保持对知识的纯真兴趣,如何保持对生活的持久热爱?
孩子们长期经历的这个过程,使他不觉得知识有多么神圣,因为我们获得知识的目的只是为了赢。
说句实话,真正的教育,可能影响一个人一辈子的教育,并不在于你选择了什么专业,而是在于你在一个好的学校里,遇到了一生当中需要效仿的典范和崇敬的榜样。
如果我们大学的老师今天不把精力花在教书育人上,不能全方位地抚育他们成长的话,你就不会成为他所尊重的榜样。如果我们成了只会写论文的动物,不给孩子留出充裕的交流时间,那么学生们的内心里究竟还会留下什么?
我真的希望留给孩子们的是那些不太考虑自己,而一心为了孩子,一心为了一个科学目标或者一心为了一种文化传承的人,从而最终在孩子身上注入一种力量,可以感召他们、影响他们,而不是在二十年后,留给他们的是虚无感、厌恶感、无聊感。
今天的孩子很容易读懂萨特,加缪或卡夫卡,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表面化的世界里,可他们很难读懂像莎士比亚、歌德和托尔斯泰这些人的作品了,因为教育及其环境,无法为他们展现一种博大的世界和胸怀。
卢梭说得好,人类正因为从孩子长起,所以人类才有救。我们千万不要让孩子过早地进入成人的状态,用每时每刻的竞争和焦虑不安的心理来扼杀教育,扼杀我们的未来。
所以要留住孩子们单纯朴素的心,让他有能力去喜欢他喜欢的事情、去追寻他所敬仰的人。这才是教育的最终目标。
一个人真正的成功,在于他能够与世界和解,能够在前辈和后代之间,扩展出连续的生命,而不是每一次的竞争中,“赢”得只剩下了孤家寡人,只剩下疲惫的身体和残破的心灵。
以下是部分渠敬东的问答,同样分享给读者:
问:有人说大学是教育的高峰,却是通才的终结,大学培养的只是专业的螺丝钉。您如何看待这样的说法?
渠敬东:现在人们对大学的这些看法都是误解。大学在西方的十一、二世纪就有了,大学本来不是培养这样的人的,只是今天的大学有很大的问题而已。读书不一定是为了要讨论那么正经的话题,真的。
我们读书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或者是让自己变得更好。包括我们聊天,其实琐碎的聊天是很重要的,对人来讲,这是特别自然的事情,不是我们一开始就弄到一个特高的台阶上讨论,那么高大上,我没觉得读书是一件严肃的了不得的事。
问: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学习社会学?
渠敬东:我当初也是很随意的。人越小的时候越有幻想性的东西,这挺好的,因为人主要是靠想象来调动自己的。我是88年上大学的,那时候还不知道社会学是什么呢。我父母都是大学老师,所以多少听说过一点点。
后来我父亲问我,你要学什么啊?我说就社会学吧,那时候觉得社会学可以什么都学,挺好的。我记得父亲还请一位社科院的人给我讲社会学是什么,没把我吓死。那人一来就说,你知道什么是社区吗?
好家伙,我说我不知道社区是什么。他说社区有88种定义,我就想这算什么学问啊。
我当时其实说白了喜欢念文科,是因为文科比较自在,也是跟自己的性情比较近,说近呢,比如说看小说啊、还有一些别的书啊,总是在讲我自己的事,所以有这个感觉。那么当时也就觉得,社会特别宽,所谓社会好像什么都可以处理得到,那就学社会学吧。其实想法挺简单的。
我是觉得一个人对一个东西有兴趣,开始并不一定要有全面的了解,很有可能有全面了解他就不会有兴趣了,对吧?所以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讲,什么东西能调动他的想象和热情,这个力量其实是要比他对事物有知识性的了解更重要。
如果说今天的大学办的挺没有意思的,就是因为大学很少有手段去调动你对很多好玩的事物的想象和不断发生的兴趣。你一进大学就上无数的课,修无数的学分,然后做无数的作业,读无数的paper,大学如果是这样的话,真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提的问题说,有的时候我们还不如技校毕业的学生挣得钱多,我先不说挣钱多少的问题,其实你读的就是技校啊。
我担心大学变成这样子,就是我刚才说的,这些无数所谓的课程,所谓的活动,似乎大家都来参加,但是不能调动你对未来很多很有乐趣的想象。
就像你读一本小说一样,读小说时你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里,你会把自己当作一个主人公,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恋爱啊,周游啊,到各个地方,又发生很多奇怪的事情,所以你才愉快啊,对吧?
所以大学其实是带着你进入到有趣的世界里。我们说读马克思、涂尔干、韦伯的书,能进入到历史的里面,进入到当时欧洲的处境里面,进入到这些伟大人物的内心世界里面,那个时候人的阅读感受是愉快的,因为他不仅是生活在现实狭隘的地方里,他像更多的人那样生活在不同的时代里,这个对人特别重要。
一个人假如说到了我这个岁数,40多岁,多少还留有这些东西的时候,留有对不同世界的很多想象的时候,这种人是过得很愉快的。
问:可是读小说是很有意思的,但做学问有时候并不会这么有意思。
渠敬东:好问题啊。读小说呢你是要找到一定的语言,并不是读每个小说你都会觉得很愉快,比如说你读《红楼梦》觉得很愉快,但是你语言和诗歌的水平会有限制,所以你读到那些地方会不太理解。
相对来讲《水浒传》就比较容易。但是调动人不同阶段对生活的想象的力量是不一样的,人有的阶段一定会特别喜欢水浒,但有的阶段会喜欢《红楼梦》。
我的意思是说,在你读社会理论的那些学术的书时,如果有老师像讲解《红楼梦》里那些诗词一样讲解你不明白的地方,你慢慢明白了这个、适应了这个,你就越来越觉得好,越来越觉得有意思。
我们学科专业也如此啊,是让老师调动你的兴趣,让你觉得这些专业书本来是很有意思的书。
如果说国外有比较好的经验需要汲取的话,是最好的教授去教本科一年级的课,因为他们能给你们这些不懂的人讲出特别亲切的感觉,并不是他们把一个学问弄的高大上,你们都心生崇敬,但觉得很害怕,而是觉得这些讲的都是我的事,挺亲切的,你慢慢就会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了。
而且你知道我们读这些书,会有特定的小修养。比如说学了诗词,就可以读《红楼梦》。你要说教育出了问题,是教育从一开始就拦腰斩断我们的兴趣。一方面我们学的好像都是高大上的东西,一方面我们学的好像都是将来特别实用的东西,你如果一开始就惦记这两件事,我觉得这书就别读了,肯定读的特别痛苦。
问:您在《现代社会中的人性及教育》一书中曾提到,靠社会理论的脉络搭建而成的教育理论,其核心议题,便是如何通过社会构成的方式建构出一种个人通往自由的可能性。那么您认为当今中国的教育能否给学生提供一种通往自由的可能性?
渠敬东:在研究生或者本科后面的阶段,你需要培养一个学科上的比较完整的讨论一个问题的能力。所以你一开始产生的亲近感十分重要,有了亲近感之后慢慢读,就会学到比较系统的东西了。
之后你再通过自己的观察,讲自己生活里发生的事,系统地表述出你的看法和你说这件事为什么如此,这不就是论文吗。
这样的话你就有一个完整的对待这个世界或生活的理解的态度,这个是我们的教育要培养的。
但是在大学里你不能只靠自己无限地摸索来做这件事情。所以什么是大学呢,大学不就是给你不同的梯子往上爬吗,比如说大学里有老师,有好的设计合理的课程,有各种有益的活动,西方在本科的时候也有学院的系统,会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所有的这些都是修了好多好多的阶梯,让你很顺利地去爬、去看。
所以我们说念书不是完全靠自己的事情。这就叫社会关联,通过课程、研讨等方式给你建立一种你能够通畅地走这条路或者获得什么东西的想法,将来你才能够自己主导自己的生活的能力,这个才是我说的自由的意思。
你如果是这样一个人的话,刚开始可能挣的钱没有别人多,如果你不把挣钱比别人少一点当作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还能比较自然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你也比较知情达理,假如你在大学里得到了这些东西,你也许机会会更多。当然我说的只是一个理想状态,并不是人人都一定如此。
编辑:张鹏
责任编辑:樊丽萍
来源:综合自精英说、理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