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中西论衡》
龚鹏程 著
中国画报出版社
龚鹏程不仅精于国学,亦是欧美现代后现代理论研究的先驱者。《龚鹏程:中西论衡》是龚鹏程未曾出版过的一部全新著作集,专题探讨了中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异同与融合,29篇文章内容涉及文学、哲学、艺术、历史、法治、科学、宗教等众多方面,以及由此引发的全球共同面临的问题。作者融通古今,横贯中西,引经据典,洞察深入,以西方为方法,论衡中西,把中土传统经世致用之学和欧美现代后现代理论结合, 应用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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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不爱看相
人生天地之间,自居万物之灵,总觉得自己跟其他动物不一样,因此各民族都不由自主地发展出“人的自尊”思想。我国上古即讲天地人三才,老子也有“天大地大人亦大”之说,后来“天地之间,人为最尊”一类讲法,更不可胜数。其他民族也一样。希伯来民族不是说上帝以他自己的形相造人吗?人是上帝的仿本,地位当然远高于其他动物。
可是中国人的身体思维跟其他文明终究非常不同。
一、不以形体为崇拜对象的民族
(一)
像刚刚举的例子,就不难看出:我国讲人的尊贵,是从才德能力上说,希伯来则首先由形体说。这就是对“人”的思维有所不同。因这个思维不同,两大文明的身体观遂也不同。
(二)
古印度文明,亦极看重人的体相。
因此婆罗门之智能,就很强调相人之术。如《佛本行集经》卷三中云:“(珍宝婆罗门)能教一切毗陀之论,四种毗陀皆悉收尽。又阐陀论、字论、声论,及可笑论、呪术之论、受记之论、世间相论、世间祭祀呪愿之论。”所谓“世间相论”,与婆罗门五法中的“善于大人相法”,都是相术。可见相法是婆罗门极为重要的能力。
不仅如此,婆罗门还注重相貌容色。认为好的相貌必定由修行善法而来。
如一位婆罗门,在路途中看见了佛陀“姿容挺特,诸根寂定,圆光一寻,犹若金山”,便问佛陀:“本事何师?行何道法?以致斯尊。”(《弥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五)
佛典中叙及婆罗门时,也常说该婆罗门“颜貌端正,人所乐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十一)。诞生的小孩,如果“仪容端正,人所乐观”,就取名为“孙陀罗难陀”;如果形貌不扬,“具十八种丑陋之相,父母见已,极生不乐,名曰恶相”(《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二八)。小孩恶相,则不教授婆罗门之学,使他无法成为婆罗门。但一般所说的相貌端正,还不是婆罗门相法中最为人所看重的“大人之相”。
什么是大人相呢?要有32 种相貌特征,才能称得上是大人,如《中阿含经·三十二相经》所说。
汉译佛典的阿含部、律部、本缘部等较早集出的佛典中,多处记载婆罗门的三十二相说:足安平立、足下生轮、足指纤长、足周正直、足跟踝后两边平满、足两踝月庸、身毛上向、手足网缦似鹰、手足柔软、肌皮软细不着尘水、毛色绀青右旋、鹿腨肠、阴马藏、上下圆相称、手摩膝、身金色、两手两足两肩及颈七处隆满、上身大如狮子、颔如狮、脊背平直、两肩间满、四十齿、牙平、齿间无隙、齿白、齿通味、声悦耳、广长舌、眼睫如牛、眼色绀青、顶有肉髻、眉间生白毛。
这是古婆罗门所欣赏崇仰之形相,后来完全被大乘佛教吸收,用来形容佛陀之美。
(三)
古希腊亦甚重视人相问题。
亚里士多德《体相学》说:“过去的体相学家分别依据三种方式来观察体相;有些人从动物的类出发进行体相观察,假定各种动物所具有的某种外形和心性。他们先议定动物有某种类型的身体,然后假设凡具有与此相似的身体者,也会具有相似的灵魂。另外某些人虽也采用这种方法,但不是从整个动物,而是只从人自身的类出发,依照某种族来区分,认为凡在外观和秉赋方面不同的人(如埃及人、色雷斯人和斯库塞人),在心性表征上也同样相异。再一些人却从明显的性格特征中归纳出各种不同的心性,如易怒者、胆怯者、好色者,以及各种其他表征者。”可见体相学在希腊乃是源远流长的。
亚里士多德对以上各项观察体相之法均不以为然,因此他参考相士们的说法再予改造,云:体相学,就正如它的名字所说明的,涉及的是心性中的自然秉赋,以及作为相士研究的那些表征的变化产物的后天习性……相士不外是通过被相者的运动、外形、肤色、面部的习惯表情、毛发、皮肤的光滑度、声音、肌肉,以及身体的各个部位和总体特征来作体相观察。
依他的观察,软毛发者胆小、硬毛发者勇猛。若肚腹周围毛发浓密,则是多嘴多舌之征。而动作缓慢,表明性情温驯;动作快速,则表明性情热烈。至于声音方面,低沉浑厚标示着勇猛,尖细乏力意味着怯懦。雄性较雌性更加高大强壮,四肢更加健壮光滑,各种德性也更加优良。感觉迟钝者的表征,是脖颈与腿脚一带肥胖、僵硬、密实,髋部滚圆,肩胛上方厚实,额头宽大圆胖,眼神暗淡呆滞,小腿及踝骨周围厚实、肥胖、滚圆,颚骨阔大肥厚,腰身肥胖,腿长,脖厚,脸部肥胖且长。赌徒与舞者双臂皆短。心胸狭窄之人,四肢短小滚圆、干燥,小眼睛,小脸盘,像科林斯人或琉卡底人。由肚脐至胸脯比由胸脯到脖颈更长者能吃,胃口很好……
皮肤太黑者胆小,埃及人、埃塞俄比亚人就是这样。皮肤太白者也胆小,譬如妇人。肤色居中者趋于勇猛。黄褐色毛发者有胆量,譬如狮子。火红色毛发者狡猾,譬如狐狸。身体不匀称者是邪恶的,雌性就带有这种特性……
他这种相人术,明显带有性别、种族之歧见,在今天看,都是笑话。但无论如何,由其叙述可知古希腊相术之大凡。相法为时所重,故亚里士多德专门写了《体相学》一书以为斯学张目。
该书开宗明义说道:“身体与灵魂之间有相互作用的关系…… 在同一种类的动物中,必是有如外形则有如是心性。”故其体相学重在由形体观察心性状态,与婆罗门相人术有类似之处。
(四)
相对于古印度、古希腊,中国古代却是相人术最不发达的。
上古没有相术,相术起于《左传》文公元年(前626)左右,孔子同时代人郑国的姑布子卿。所以荀子《非相篇》曾批评:“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足证此术最早也仅能上推至姑布子卿,再往上找,就无渊源了。此法渐渐兴起,与相宫宅、相狗相马一般,为流俗所称,则是战国的风气,但地位在相牛相马之下。现在社会上流行的相术,麻衣、柳庄之类,更都是宋明以后的东西。相士,属于下九流跑江湖的底层人,跟婆罗门、亚里士多德他们地位悬殊。
故这种看相的风气会惹来荀子的批评不足为奇。因为依中国思想的一般特征或重点而言,中国人是重内不重外的。
荀子说:“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其实非他一家之私议,即使后世论相面相手相形体者,也仍要说“相由心转”。庄子《德充符》载各种德充于内而形貌丑陋畸形的人,更可以显示思想家对体貌体相不甚重视。
庄子这类说法,在婆罗门或亚里士多德那儿,就都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依他们的看法,外形与心性是相合的,外貌丑陋者,心性也必不美不善。庄子荀子则相反。荀子说:“仲尼之状面如彭蜞。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眉。禹跳、汤偏。”圣贤都长得难看,坏人却不然:“古者桀纣长巨佼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因此他们主张不必论形相之美恶。
二、不以人体为审美对象的民族
比较东西方的体相观是非常有趣的事。苏美文化、古希腊、古印度都有造相的文化,或以铜铸人面、人首、人身,或以石雕,或以塑相,十分普遍。但在中国,出土千万件青铜器,除了三星堆有人形及面饰之外,绝不见铸像人体者。上古石刻也不见人相雕石,祭祀则用木主,不立图相、不塑人形。
故古希腊、古印度是造相的文化,我国是不造相的文化。
且古希腊等文化雕塑人体,以为美善之欣赏崇拜对象,这个观念或行为在中国亦绝不存在。
这些古文化的差异,即本于彼此不同之体相观。
中国不但不像古希腊、古印度那么重视体相之美,认为应重心而不重形;甚且我们认为形体非审美之对象,衣裳才是。赤身露体,那种原始形体,相对于衣裳冠冕黼黻,乃是可羞的。因为衣裳等才是文化,赤身裸体则如动物那样,是非文化、无文化的样态。故赤身跣足肉袒以见人,若非羞辱自己便是羞辱他人。如廉颇向蔺相如左袒负荆请罪,就是自居罪人;弥衡裸身肉袒击鼓骂曹操,即是用以羞辱别人。
我们不曾有过人体艺术;自古崇拜天神、人王、父祖,也都不塑相。制俑者更被孔子批评,谓其“相人而用之”,甚为缺德。是人不必相、不可相,相亦无意义也。后世塑相造相之风,乃受佛教影响。
换言之,中国体相观的特点是不重形相之美,亦无人身形相崇拜(为了强调这一点,往往会故意说丑形者德充、形美者不善)。第二个特点是形德分离,“美人”未必指形貌好,通常是说德行好。三是不以形体为审美对象,而重视衣裳之文化意义及审美价值。
>>作者简介
龚鹏程,1956年出生于台北市,祖籍江西吉安。曾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创校校长,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中兴文艺奖、杰出研究奖等奖项及台湾校园十大名师称号。2004年起,先后任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特聘教授,山东大学讲座教授。
主要著作有《文学散步》《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书艺丛谈》《国学入门》《龚鹏程四十自述》《中国诗歌史论》《中国文学批评史论》《侠的精神文化史论》等160多种。
作者:龚鹏程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