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未来,AI的未来》
山中神弥 羽生善治 著
丁丁虫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
这几天在读山中伸弥和羽生善治对话体《人类的未来,AI的未来》。山中伸弥是京都大学iPS细胞研究所所长、教授、201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羽生善治是将棋棋士、永世七冠(指在将棋七项赛事中均获得“永世”称号)、国民荣誉奖获得者。一个是生命科学领域的奇人,一个是人智领域的超人;一个是对尖端医疗是否能医治百病的设问,一个是对棋士为什么会输给AI(人工智能)的反思。由此而引发未来人类会被AI控制吗?AI最终会取代人类吗?百年后的世界将是什么模样等热门话题。虽然无法逃逸用先验知识结构生出的知识来源来谈论未来,虽然还是用“心外无物”这个古已有之的心智结构来讨论AI,但对谈本身已足够智慧与精彩,思考回路也足够清晰与明了。
山中伸弥在2006年向世界宣布成功制造出老鼠的iPS细胞。2007年又宣布成功制造出人类的iPS细胞。2014年秋天,又在全球首次用iPS细胞培养出视网膜细胞,将之手术移植到老年黄斑变性的患者身上。所谓iPS细胞,全称亦作“诱导性多能干细胞”。简言之就是有能力变成任何细胞的细胞。由于是人工制作,故叫“诱导性”。iPS细胞的辉煌前景在于最终可以培养出内脏器官。所以山中说,“利用iPS细胞培养器官,已经不再是梦”。不过即便如此,山中认为要彻底解析一个人30亿个碱基的人类基因,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人类用了30年的时间,只明白了受精卵发育成生物机制的一成,即1%。还有99%我们还一无所知。那是一个无限长,是一个无法探明的“黑洞”,因此对人类而言就失去意义。对此山中明言人类的寿命就是细胞的寿命,其界限是120岁。这就逻辑地暗示了尖端医疗战胜一切疾病的这一天,不会到来。
在人智的将棋世界,羽生善治坦承,AI赶上人类的速度确实“大大超出了预期”。2016年3月,AI的阿尔法围棋以四胜一负的压倒性胜利,击败世界顶尖围棋选手李世石,震惊全球。阿尔法围棋的可怕之处在于有“启发式”,也就是说能给出不一定是正确的答案,但可以通过估算来确定大体符合要求的答案。羽生说这相当于“人类的第六感”。2017年4月的电王战上,将棋软件“PONANZA”对佐藤天彦名人两战两胜。羽生说,我被软件下出同一手,还被它一步步修改说“这是正解,真是可怕的世界”。而国际象棋早在1997年,IBM的“深蓝”首次战胜了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当时“深蓝”已经储存了超过百万局的巨量棋谱,再加上每秒钟能思考两亿种可能的硬件。总之,机器之间可以24小时满负荷对战,以1秒一局或10秒一局的速度积累几十万、几百万场对局数据,人类对此完全望尘莫及。
不过,在羽生看来,AI对局的棋谱,首先缺乏连续性或一惯性这种人类才有的美感。其次是没有流程的概念,每一步都指向当前局面下最好的一手。虽然看上去每一步都惊心,但人类是绝对不会选择这种危险的下法的。因为人类有怕输的稳扎稳打心理心像。而这个心理心像AI是无法拥有的。再次,AI不会下“招待棋”(或曰安慰棋)。要在胶着的对战之后输掉棋局,而且要输的不显山水,让对手心满意足的这种人类行为,AI很难做到。要么突然送一个“车”,要么乱下一气。羽生说,日本有一位教授一直在研究和开发能下“招待棋”的将棋软件,但少有突破。难度就在于怎样掩饰故意而为之的行为。
为此在羽生看来,虽然不断引入随机变量,AI也有可能做出创造性的工作,但和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创造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有些创造只有人类才能实现。他举例“梨妖精”(日本千叶县船桥市的吉祥物)的例子,说不管AI怎样进化,都创造不出梨妖精——眼睛有些灰暗,是因为看见了污浊的人世;肚子上的红布,是回溅的血污。AI擅长根据数据预测人们喜欢的东西,但人类喜欢意外的天性,喜欢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直觉,喜欢莫名其妙的可能性,AI恐怕无法预测。现在AI也能写诗了。但即便会写也不具有文本意义。一个个人类肉体,写出来的诗才有意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诗句,“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的诗句,AI能写出吗?这就在终极意义上表明人还是是人,物就是物。物的东西需要还原论,人的东西需要现象学。
不过有相当多的AI研究员认为,如果能探明人类智能的本质,便应该能创造出与人类智能相同的AI。但问题在于,何为人的“智能”?这个天问会有答案吗?这正如羽生在获得“永世七冠”时感言,“自己也不知道将棋的本质是什么”。山中将其解读为棋士“谦虚的学习姿态”。其实这不是谦虚的问题,而是获得“永世七冠”的羽生在自省:人不知自己的“智能”为何物,又何以知晓将棋的本质为何物?在书中,羽生和山中都有同感的是AI能作出巴赫的曲子,但写不出村上春树的小说。AI之所以写不出村上的小说,山中认为主要是在于我们称之为直觉的东西,AI不可能具有。羽生则认为AI擅长的是优化,它没有我们称之为的审美力。让AI学会像人类看到自然风景时感到“真漂亮”的美意识,几乎不可能。这令人想起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写绿子问渡边:夏末阳光中的白烟是什么?渡边说不知道。绿子说,那是烧卫生棉的烟。原来绿子上的是女子学校,她知道一天至少有180人份的卫生棉被当垃圾焚烧。这里,令人生艳的是,白烟不是烟,白烟是女生,白烟是生理。非常逆向,非常禅意。这个逆向和禅意,AI能表现吗?
在书中,两位作者提到了由日本国立信息研究所新井纪子教授推动的“小东君”(2011年启动的机器人能否考入东京大学人工智能项目),在2016年11月放弃考东大这件事。这在当时成为热门话题的“小东君”为什么弃考?作者没有给与解说。但依笔者所见,就在于“小东君”阅读理解能力有限。也就是说缺乏人类所具有的常识和逻辑。如英文造句中出现“我很热,所以——”的题目,人类学生可以轻易地接上“所以我想喝凉的”“所以我想开空调”等。但“小东君”则依据英语语法基则和网络出现的频率造句“很冷要喝水”。因此英文成绩始终上不去。还有满分为200分的语文,只得到96的低分,也是在对题意的理解与发挥上难有长进。这也表明AI发展到今天,遭遇的拐点就是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昌弘在1970年提出的“恐怖谷”理论:我们之所以害怕机器人,是因为太像人了。太像人为什么要害怕呢?这就是人类的诡异之处。而这个诡异,机器人无法拥有。40多年后的2014年,大阪大学教授石黑浩与黑衣仿真美女展开一场世纪对话。石黑浩问:“你有心灵吗?你有思想吗?”仿真美女答:“我没有心脏,但是我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大脑。”话语是温婉的。但温婉之余之所以总让人有寒意袭袭之感,也在于这款仿真机器人,正巧落在了“恐怖谷”的谷底。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寒意袭袭”的感觉也是人类特有的。再智能的机器人也不会生出这种感觉。
总之,这本书用对话体的形式,碰撞两位不同领域作者的思考回路,显得生动有趣。虽是“人类会灭绝吗”等的严肃话题,但读来则轻松惬意,激发想象。日本人特有的不点破对方的那种“腹艺”,使得对话更显得只有人类才能做到的优雅又不失尖锐,体面又不失深刻。在书的最后,两位作者给出的最终思考是:虽然AI技术再进步也无法取代人类,但它或许会帮助我们解决其他威胁人类文明的风险,如气候变化、巨型陨石撞击、火山喷发等,甚至还有核战争。人类被核战争毁灭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到那时,AI或许会向人类发出严厉的警告从而帮助人类克制自己。这也就是说,人类因为有了AI,将会免于被灭绝的命运。人类将与AI共生。
这就想起书中的一张图片。山中伸弥教授的研究室,挂在墙上的匾额是“人间万事塞翁马”。世上何为幸福何为灾祸,委实难料。这是中国古人的智慧,当然也是人类的智慧。这个“难料”,就是人类对AI抱有的心情。上海译文出版社能及时翻译出版这本书,并将其收入“译文视野”丛书,表明的或许也是这种心情吧。这样看,谈论人类未来,谈论AI未来,这本书不可不读,因为因果律只存于我们心中。
作者:姜建强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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