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绘画是座巨大的宝藏,其中的养分取之不竭。而著名中国书画、鉴定大家陈佩秋这一生,可以说都在致力于将中国传统绘画的文脉通过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发扬光大,为其注入时代活力。昨天凌晨三时,这位传奇的艺坛“女中豪杰”在上海中山医院逝世,享年98岁。
陈佩秋《锦鸡·竹石》,中华艺术宫藏
“母亲走得很突然。她身体一直健硕,生活很规律,每天都会练一两个小时的字。”昨天上午,陈佩秋之子谢定伟接受本报采访时告诉记者,母亲没有留下遗言,但其实是有未竟心愿的。“最近几年,对于宋画研究、鉴定,她一直耿耿于怀,生出很多新的想法。2006年浙江出版的一套《宋画全集》,每一页她都仔仔细细看,认认真真给出看法。三四年前我就着手给她整理这些鉴定心得了,原计划今年年底将它们结集出版。没想到母亲已经看不到了。”
在业内看来,陈佩秋无论在书画创作还是鉴定方面的探索,都能给面临时代课题的当代画家以启发——如何挖掘与利用传统文化资源,如何理解与把握传统艺术精神,进而拓出新路。
在杭州国立艺专的陈佩秋
艺术上好胜,争的其实是基于中国画自身优长的发展
提起陈佩秋时,人们不免将她与其丈夫——著名书画、鉴定大家谢稚柳联系在一起,这对伉俪也的确留下比肩历史上“管赵风流”的艺坛佳话。但其实,自信自强、勤奋卓绝的陈佩秋,从不想安居于丈夫的光环下,她更愿被称为“陈先生”,而不是“谢夫人”。无论书画创作还是鉴定方面,陈佩秋与谢稚柳都可谓走出各具特色却又同样夺目的道路。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画风浓丽秀美、格调委婉含蓄的花鸟,到上世纪90年代汲取西画光与色灵感的细笔青绿山水,再到晚年多用彩墨写成的青绿山水,陈佩秋的艺术创作被誉为出入古今之间,恰如其分地诠释着“笔墨当随时代”。
陈佩秋(右)与谢稚柳合影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楚辞》里的这一句,说的是有“花中君子”美誉的兰花,这也正是陈佩秋之名的出处。她在画上经常题的落款“健碧”,指兰花叶子碧绿、健挺而茁壮,则源自杨万里“健碧缤缤叶,斑红浅浅芳。幽香空自秘,风肯秘幽香”。人如其名,豪爽真率的侠气是她给很多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她在艺术上的好胜之心也画坛闻名。
陈佩秋《翠竹蓝鸟》(来源:“艺道”微信公众号)
“陈先生争的其实不是女性的绘画地位,而是基于中国画自身优长的发展。”与陈佩秋有过密切交往的国画家、美术史论家汤哲明告诉记者,陈佩秋是在坚守中国画传统的基础上探出艺术新路的,过程中她的“拿来”相当多元,胸襟相当开放,例如她曾大胆吸收印象派光与色的表现技巧,“陈先生的师法与创新都是在不伤害传统根基的前提下尝试的,她始终强调结合西画可以,但不能消灭国画。这样的探索,对于今天的艺术创作有着很强的借鉴意义”。对于中国传统绘画的优长,陈佩秋有着清醒的认识。她认为点、线条、块面相结合的中国画,相比以块面造型为主的西画,笔法上要丰富得多,此外,中国画的散点透视也比西画的焦点透视要自由得多。
谢稚柳、陈佩秋合作的鸳鸯图
理解陈佩秋为艺术史作出的不凡贡献,需要认识到中国画在近代历史上的尴尬处境。中国传统绘画走到清末岌岌可危,陷入陈腐的小圈子。20世纪上半叶,国画的革新求变成为大势所趋,其中一部分人主张“中西合璧”,而以张大千、谢稚柳、陈佩秋为代表的另一部分人则提出,深入传统的宝山,并以巨大的勇气突破固有程式,进而迸发出创造力。当时这些不同的探索,共同将传统国画带到令人为之振奋的新境界。
从学生到大家,临摹传统与对景写生不曾懈怠
在陈佩秋长达80载的艺术生涯中,从学生到大家,临摹传统与对景写生始终是她不曾懈怠的,而这也是艺术创作中不可缺少的基本功。
推开绘画这扇大门,陈佩秋自临摹古画开始——从清初六家及石涛等大家入手,然后上溯明四家、董其昌,进而学习宋元,凡是能借到的古人册页、纨扇、手卷真迹,都一一用心加以临摹。宋代规整的设色画体可以说给了她最为丰沛的传统养料。陈佩秋在平心静气临摹两宋的作品中,在艺术技巧和艺术境界上形成清新、明丽、洒脱、隽雅的特色。
美术史论家徐建融指出,陈佩秋对传统的评价,始终以宋代为最高,而对元代以后则持“走下坡路”的观点,理由正在于宋代的绘画注重生活,而元代以后则明显忽略了这方面的功夫。而写生正是陈佩秋早在学生时代就倚重的,当时她就坚持用毛笔速写,后来更经常深入山林、公园、家禽饲养场里去写生。
陈佩秋的写生本
陈佩秋认为,艺术创作不能公式化,必须深入生活。这不是指浅浅的体验,而是指认真写生,弄懂客观事物的生长规律和结构。上世纪60年代前后,时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的她到龙华苗圃写生,一坚持就是三个多月,与苗圃女工同吃同住。她也自己养过禽鸟,长期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并借助于标本研究鸟的形体结构。别看国画画竹寥寥数笔,简单至极,陈佩秋曾坦言,没有对于现实生活中竹子的观察与写生,是画不好竹子的——一节一节的竹子中间是空心的,所以枝杈是交替生长的,因为如果只长在一边,那么这根竹子很快就会倒下。对于这些细节的体味,全然来自对于生活的悉心观察。
“学绘画的人,每个人的天赋都差不太多。”陈佩秋曾感慨道,“成功的画家,不一定是天赋本色多么卓越,但一定是长久坚持的人,是用心去画的人。”她生前留下的写生稿不是成百上千张,而是几十本上万张,光是兰花的写生集子就有十几本。她认为不时翻翻写生稿,对创作很有启发,它们将重新唤起鲜活的记忆。
陈佩秋《饱饱金珠胜似春》,中华艺术宫藏
审慎地“语出惊人”,尽己所能还画史以本来面目
近年来,陈佩秋又孜孜不倦地执著于中国古代书画巨作的重新审鉴,为此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
陈佩秋曾直言,自己并不想抢鉴定行当的饭碗,只是当前鉴定界随意之风蔓延,学术水平日下,一些画,明明是假的,有人却要说成真的,因而她想花些精力去弄弄清楚,否则是对历史、对艺术、对后人的不负责。汤哲明也告诉记者,陈佩秋的古代书画鉴定,是在上世纪80年代谢稚柳、徐邦达等权威专家全面普查中国古代书画藏品时对其断代之后的修正与推进,有助于进一步厘清中国古代绘画史。“上世纪90年代,谢先生对于曾经断代的一些古代书画已经产生了一些不同的意见,当时就曾与陈先生讨论。谢先生去世后,陈先生可以说是接过了他的接力棒。”
陈佩秋书法
值得一提的是,陈佩秋崇古但不拘泥于传统的定论。她曾直言:“名画、名家未必靠谱。”尽管很多名画已是中国绘画史的标准器,她却有勇气继续探究本源。2003年起,陈佩秋对于古画鉴定的心得先后结集成《名画说疑》《名画说疑续编》出版,其中很多观点“语出惊人”,震动学术界。这些观点的给出并非陈佩秋一时兴起,而是她以细致认真的态度深思熟虑过的,带着一种历史的责任感。例如,她曾在书中指出,藏于故宫博物院、屡屡登上美术史课本的《步辇图》不是唐代画家阎立本的作品,也不是宋人的摹本,因此《步辇图》在中国美术史的地位有必要进行一次重新认定,重新厘定它的历史和艺术的价值。而陈佩秋对于这一幅画的研究,前后长达十余年。饶有意味的是,她的看法竟与《石渠宝笈初编》将《步辇图》定为“次等”的论断不谋而合。
陈佩秋认为自己的鉴定和职业鉴定家不同,“我是以画家的经验和眼光鉴定书画”。所谓画家的眼光,就是熟悉绘画本身发展变化的规律,如山的皴法,石的点法,水的画法,衣纹的描法,各种风格何时出现,何时消失,何人首创,何人继承,何人发展,这些都需要了然于胸。晚年的陈佩秋,经常彻夜不眠,凌晨时分仍举着放大镜在宋元画册上忘我地做着批注。她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把存世的宋画及经典作品研究透彻,尽己所能地还画史以本来面目。
《九月海棠》(来源:“艺道”微信公众号)
提携后辈,回馈社会,为“真正的大家”留下生动注解
令人感佩的是,抵达如此艺术高度的陈佩秋,始终不忘提携后辈与回馈社会。
昨天得知陈佩秋辞世的消息后,不少艺术家在缅怀先生之时,不约而同提到陈佩秋对自己的关怀。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画家陈琪回忆道,陈佩秋对于自己以传统书法线条入画的技法非常认可,“她的鼓励,我始终记在心里”。上海中国画院院长陈翔也说,陈佩秋对年轻人非常和蔼可亲,“总是以鼓励为主,我们和她在一起时感觉如沐春风。”
2012年,由文汇报主办的“上海艺术新人大展”于刘海粟美术馆揭幕时,彼时已年届九旬、甚少出门的陈佩秋亲临展览现场,当了一回最认真、最耐心,也最“挑剔”的观众,绕展厅一圈细细观看,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老先生戴起老花镜,在每一幅参展作品前都久久驻足,还不时弓起身子将头凑近作品一侧的标牌,看看作品的名称和作者的名字,然后侧过脸来,与跟在身旁的作者亲切攀谈。她的语音轻柔低沉,三言两语便道出作品的特点和不足,让后生们顿有豁然开朗之感。
陈佩秋书法《抗击疫情 人人有责》
公益事业也是晚年的陈佩秋格外热心的。多年来,她多次捐赠其书画作品,参与慈善义拍。今年年初以来,为抗击新冠肺炎疫情,陈佩秋也创作、捐赠了多幅书法作品,传递抗疫必胜的信念,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2月初,陈佩秋应上海图书馆手稿馆的邀请,在家中手书抗疫寄语 “万众一心,众志成城”;5月初,陈佩秋捐赠的书法作品《惠风和畅》在朵云轩抗疫慈善拍卖“白云天共远”中拍出8.2万元;正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举办的 “艺心抗疫”艺术作品展中,人们又看见了陈佩秋创作的书法作品《抗击疫情 人人有责》……
陈佩秋曾说:“一个艺术工作者,如果丧失了社会责任感,整天就知道围着钱转,怎么可能有大格局,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大家。那将有愧于自己,更有愧于家国。”而她一生的身体力行,正是为“真正的大家”留下生动的注解。
陈佩秋《花鸟》,中华艺术宫藏
作者:范昕
编辑:陈熙涵
责任编辑:黄启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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