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转变为母亲意味着什么?
怀孕生子不仅区分了男人和女人,也区分了女人和女人。怀孕生产后,女人对于存在的意义的理解发生了巨变。
还有多少人视女性育儿为理所当然?女性和母性是对立的两种力量吗?母子关系意味着什么?在哺乳期,父亲意味着什么?……没有女人天生是母亲。感谢时代,生育终于也和婚姻一样成为了可讨论的话题。
近日,英国著名小说家蕾切尔·卡斯克的非虚构作品《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简体中文版由世纪文景出版,卡斯克在这本书讲述了自己怀孕、生子和抚养孩子的经历。同向来温暖明快的亲子育儿书不同,《成为母亲》的特别之处,是这本书充满了“别样的真实”,卡斯克直指做母亲的各种难处与困境,行文中处处带着一名知识女性清醒的诘问与反思,而作为当今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卡斯克写到煽情处,又能够让人大哭大笑起来。
她体内存在另一个人,孩子出生后便受她的意识所管辖。孩子在身边时,她做不了自己;孩子不在时她也做不了自己。并不像很多因为怀孕而欣喜若狂的男人女人,卡斯克在怀孕期间感受到的更多是自己身体的陌生化,以及由此带来的一连串不愉快、不自由,这些感觉没有因女儿的到来而离去,相反,女儿的出生让她更加困惑了。
在《成为母亲》的序章中,卡斯克提到写作这本书的心路历程:“某种意义上,本书试图讲述我初为人母的经历,以及生孩子只是个序幕的戏剧性事件。毫无疑问,它记录了我的转型期。我故意忘掉我在不久前强烈感受到的一切:事实上,我难以忍受。我对这世界充满无止境的欲望,凡事我都感兴趣,我渴望做回当母亲前的那个自己,那个回不去的自己;我渴望获得自由,生孩子前我也许有过却没有珍惜的自由。于我而言,母性是一座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的围城,我总在谋划从里面逃出来。”
在描写怀孕的章节“四十周”中,卡斯克以小说家敏锐的感受力捕捉到了人们习以为常的怀孕周期定义法,她说道:“孕期持续两百六十六天,四十周,九个月,或三个学期——取决于计数方法。医学界按周计。对公众来说,别人的孕期和日常生活没什么两样,所以他们按月份计。我不知道谁会按学期计,老师们也许会这么做,或是生第五个孩子的女性。只有那些饱受痛苦、含冤入狱,以及心碎之人才会按天计数。”
在《成为母亲》一书后面的章节里,我们可以频繁见到卡斯克因女儿哭泣、哺乳不顺利、无法协调工作与育儿、招聘育儿助手遭受挫折等种种情况而情绪低落,甚至因此怀疑整个生育制度。如同本书最初在英国出版后的评论一样,我们会感到这本书中充斥着“血腥般的真实”,用卡斯克自己的话来说,“我做母亲时,觉得之前从未有人写过如何做母亲。我试图回答一个重要问题:女人转变为母亲意味着什么。”
人类的每一位成员都会经历从出生到独立这一异常艰辛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必须征用某个女人的一段生命。《成为母亲》忠实地呈现了这段生命。它是一种寻常生活从不可见、不可感,向激烈的热情、爱与奴役转变的过程,它还是一种束缚,一种妥协。
蕾切尔·卡斯克1967年生于加拿大,后在英国生活,毕业于牛津大学新学院。她出版过九部小说和三本非虚构作品,1993年,她凭《拯救阿格尼丝》(Saving Agnes)获得了1993年惠特布莱特最佳小说处女作奖。2003年,她被《格兰塔》选为“20名最佳英国小说家”。
《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是蕾切尔·卡斯克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观察者》对其称赞有加:“像惊险小说般令人着迷,非常有力量。”另一位书评人说道:“提及怀孕的时候非常有力,也很好玩,谈到生产和哺育时没有粉饰其中的痛苦、难以理解和困惑——但又确实赞颂了这一奇迹。”换言之,这本书是为那些感觉当妈妈并非全是甜蜜与光明的人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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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小家伙去哪儿了?他们指着我的肚子笑了起来。如今,怀孕已经成了一个错觉。我身体里的宝宝的秘密虽未解开,却已成了过去式。
我的女儿到底属不属于我?这问题萦绕在我心头,得不到确切答案,令我感到担忧。在医院,女儿在我身边时,我立刻觉得自己的习性有些像动物;在家时,我震惊不已,这种感觉像是在做交易,仿佛我外出买了一件异常贵重的物品;在整间商店里,我对这件商品感觉最为强烈,私底下最渴望拥有它;如今,我在自家的客厅里鼓起勇气打量着这件商品,但对它感到有些束手无策。我一边向其他人展示,一边害怕他们评头论足。我让他们摸一摸,甚至抱一抱它;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还是有些抓狂,害怕他们伤到它,迫切想把它要回来。我既渴望又害怕它,却无法真正得到或逃离,又无法放弃这么一件珍宝,我现在可谓五味杂陈,左右为难。我女儿继续睡着,她很安静,脸色有些苍白。我开始觉得,压根不能愚蠢地将她比作是某种买来的东西;确切地说,她独立自主,泰然自若。
不过,人们都相信孩子的身体归我所有;更准确地说,她的客观存在令人惊讶地体现了我的空虚感。如今,我那缝过线的中空的身体并没有这些感受。我这辈子在此之前曾有过这些感受:我渴望与自身以外的某种对象建立联系,渴望通过占有去感受,去体验这种差异性。到目前为止,这些渴望与物欲差别不大;通过宝宝得到满足的渴望与物欲差别也不大。说到底,宝宝只是个玩偶,我打扮她,喂养她,去哪儿都带着她,就像小姑娘那样骄傲。这些祭祀用酒很普通,却要给祭祀对象额外付出高昂的费用。我所拥有的其他财产已被我逐渐放弃,这样更利于祭祀,或因我不够负责,要求变来变去,这些财产也饱受折磨。现在,我等待去探究自己拥有的一切到底有多么复杂;与此同时,我也没了新的期待,也无法兑现未说出口的承诺。我确定这种复杂性会自行显露,届时我可能无法应对它;可是,宝宝睡觉、吃奶和静静盯着我看时,我偶尔又会没那么确定,甚至忘掉这件事。宝宝脸色苍白,美丽且娇小。别人惊叹于她的优点。可很明显,我才是她的母亲。
弗洛伊德则更为传统,他写道:“在(母亲生的)孩子身上,母亲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面对自己时如同对待某个与自己无关的客体,出于自恋,她们会给予这种物体完全的客体之爱。”
我在某个地方读到,将母亲和她新出生的孩子视为两个独立的存在是不合适的:他们为一个整体,一个复合生物,最好将其称为“妈妈—与—宝宝”,或许也可以称其为“妈妈宝宝”。虽说这一称谓完美地描述了女儿出生后几周时间里我所体验到的生理反应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但我依旧觉得它让人感到紧张不安,甚至危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座扩建了的房子:原本是墙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新房间。我觉得我的光与热正令人目眩地流入那个新房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自我如同一个我们一直试图解开的谜,又如同某个我们用猜测填满了的空间,如今从我们身边被夺走,就像令人担忧的指控被撤销。现在,她来要回自己,把自己从我们身边带走;这种分离标志着一种爱的结束,以及另一种爱的开始。她婴儿期片面的热情,那种恐惧与责任的骚动,那种无差别的情感的黑暗洪流,如今都已平息下来。这份爱曾是物质的,也曾是精神的,曾同时既是一切,又什么都不是。我不再突然陷入笼统的恻隐之心或悲伤的浪潮之中,它们曾来回流动于我心中那毫无防备的平原。这份新的爱筑起了高高的堤坝。它带有墙壁与房间。它健谈、体贴、细心、礼貌。它更像是浪漫之爱,即成人之爱,甚至超出我的预料。我只好阻止自己谈论我女儿,阻止自己描述她的英勇事迹,叙述她与我的关系。如今我必须为她做的事变少了,她不像以前那样无助,这遮蔽了我照顾她时那段浑浑噩噩的历史。
女儿出生几天后我去听了一场音乐会。我几周前就买好了票,没料到女儿会这么快出生。因为伤口的缘故,我走路有些困难,也还在摸索母乳喂养的方法,不过我还是决定去。怀孕时,我有大把时间去做了一些激动人心的安排,以便在做妈妈后继续保持独立,继续做那些我感兴趣的事,我热切地想象着自己参加派对和盛会,在德国森林里滑雪,躺着欣赏地中海的落日,坐在桌前沉思,而宝宝则一直存在于我头顶上某种卡通对话气泡框之中。这种心态一直持续到我女儿出生后不久,仿佛悬崖上凸出的石头。我的婆婆会帮我照顾宝宝,她看上去很紧张。考虑到我身上带着已知的宝宝唯一的安抚与营养源,一旦事情出了差错,我婆婆的可用资源便很有限。
我缩短了计划的外出时间,保证在音乐会的幕间休息时回来。在半路上一个电话亭里,我收到了婆婆略带犹豫却积极的汇报。在地铁站,情况似乎也很稳定,然后我上了车。车站一个个经过,我觉得有一点疯狂,愈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仿佛我偷了东西。终于到站,我蹒跚地走上自动扶梯,扑向最近的电话亭,仿佛那是个氧气罩。电话接通以后,地铁站的大厅立即充满了我女儿的哭声,哭声很小,像小羊的叫声。
我婆婆的声音穿过静电干扰与哭声,传到我耳旁时已很微弱了,她的声音紧张但有力,仿佛她正在战地打电话发新闻稿。我婆婆报告道,她十分钟前哭了起来,如果让她吃手指的话,也许能起点作用。地铁站外的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兀自轰鸣。人们在我周围走来晃去,消失在伦敦的夜色之中。他们不仅不了解我如今所处的战乱地区,同时也远离那儿,仿佛它存在于世界的另一端。要我回家吗?我冲着听筒大喊道。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后答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她最后会睡着的。我保证五分钟后会从音乐厅再打电话过来。等我真的打了电话,却收到了坏消息。我有些神志不清地坐出租车仓促地回了家,今晚外出就为了去拜访西区的电话亭,这实在有些奇怪。我婆婆的情况也不比我好。她大老远地来到伦敦,却只能坐在一旁陪着我那又哭又饿的孩子,而我则不停地给她打电话。
我离开宝宝时,让我烦恼的并不是爱,仿佛我不论去哪里,身后都连着一根绳子。真正让我烦恼的是当我离开她时,这世界还留有因我离去而带来的污点,于是不论我现在做什么,都必须减掉那些半途而废的部分。去电影院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它不再纯粹,少了些乐趣。我的存在似乎在一夜间有了物质价值,仿佛被装上了出租车的计价器,它密切反映了我所作所为的价值。外出时,我总会因为它的嘀嗒声而分神。我的朋友们虽然乐意见我,但不一定请得起我。我们在无法跨越的边界处见面,一边是自由世界,另一边是充满母爱的封闭政权。虽然眼下我已忘掉这些差异,但它们的确存在于我之前熟悉的生活中。
我曾与这样一群人一同度过许多晚上,他们饱受种种困扰:工作未完成、感情不顺、缺钱花,以及日常的焦虑或悲伤。我感受过他们的不安与亢奋,也见过潜藏在他们眼里的东西。区别在于到底有多勇敢,要知道,虽然鼓励你的朋友勇敢地挣脱焦虑带来的束缚、忘掉她的烦恼、满怀希望并不难,可没人会为一位不再觉得应该对自己孩子负责的母亲叫好。相反,宝宝像某个难以捉摸的女神躺在家中,发着光,震动着,很奇特,象征着高尚的需求。作为她的信徒,我唯有以某种神秘方式皈依到她门下,因此疏远了我爱的人们。我必须回到她身边,他人虽不理解其中的原因,但出于尊敬与关心,还是放我走了。
不论我多么努力地去保持自我,保持身材,在这场考验的范围内,这件事就好像试图让某个打了麻醉药而睡着的病人保持清醒。我相信我的意志力可以让我一直浮在水面上,不被淹没;可意识本身会被生殖过程革职、暗中破坏。由于有了孩子,我创造了一个敌对意识,因为我的责任感,它轻易控制了我,并让我越来越弱,只剩了一点点。我女儿很快取代了我的位置,成了我首要关心的对象。我变成了一项未完成的任务,一个我似乎拨不出去的电话,一份我没空支付的账单。如同无人看管的花园一样,我的生活有了一种火热气氛。奇怪的是,这种忽视在最为肤浅处最为折磨我:随着宝宝的出生,虚荣的一生也幻灭了。
我有打扮自己的习惯,当它消失,我才开始珍视起它来,就像突然不再表达爱意一样:这个习惯证明我在乎过,如果没了它,私底下我会觉得自己只能无奈地顺从,这让我感到悲哀,仿佛我生命中故作乐观的一面被拆穿了。我有时回想起那段不断要操心的日子—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孩子,一个焦虑的少女,一个试图变得时尚的女子,会惊讶地发现,它本可能猛然画上句号,因为它是一种温和的文明,一座由我的日常生活建立的城市。这段历史的最后一个章节—孕期—与其他章节一样生动:没有迹象表明它会结束,也没有线索表明事情会如何变化。仿佛某种灾难已经出现,已将我消灭,例如地震、流星坠落等。
我看着自己的旧照片,发现它们看起来像是庞贝的铸造模具,像是那些被冻结在时间中微不足道的死者。我常去我身体的那片废墟,它是个悲哀且不安的灵魂;我觉得自己暴露在外,饱受日晒雨淋,处在他人监视之下。我知道对我来说,未来确实存在,可由于计划出了问题,管理上积压了一些待办事务,才因此止步不前。不管怎样,我对未来也没抱太大希望。我女儿那活泼的小小身躯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它像一座新房,又像一个新项目。若我能抽空远行、回归自我,回到那片废墟,在中世纪的寒冬袭来之前用力地在上面刷上一层涂料,就很幸运了。
编辑:李思文
责任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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