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岁入行,创立了影响万千文学青年的《译林》杂志;几乎白手起家,搭建起如今文艺出版社翘楚译林出版社;一个不懂文学与翻译的“门外汉”,却与一批翻译大家结为挚友;在他和团队的努力下,国内首度引进《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等多部西方小说,逆境中啃下公认硬骨头……资深出版人李景端的每段经历,几乎都能用上一个转折词。半路出道的他,职业生涯中有哪些难忘的高光时刻?这些出版案例对当下又有何种启示?
近日,耄耋之年的李景端携新书《我与译林:半生书缘一世情》,亮相上海书城“全国新书发布厅”,与上海翻译家协会会长谭晶华、中国社会科学院陆建德教授,畅谈文学翻译出版之道。“如今列入西方经典的《尤利西斯》,最初进入中国市场却颇费了一番周折。”李景端谈到,在艺术手法上,詹姆斯·乔伊斯所著《尤利西斯》被称为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巅峰之作,但因书中涉及一些两性关系描写,关于它的争论一直持续,这部小说于1922年首先在法国出版,而在英美两国长期被视作禁书。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没有一个中文译本。
当初,谁都知道出版《尤利西斯》是块硬骨头,可为了将这本世界名著引入中国,李景端花费诸多心血,他曾约请了王佐良、周珏良、赵萝蕤、杨岂深、冯亦代、施咸荣、董乐山、梅绍武、陆谷孙、叶君健等一大批译界名家,可是都被婉言谢绝。甚至连钱锺书先生都回信说:“八十衰翁,再来自寻烦恼讨苦吃,那就仿佛别开生面的自杀了。”
“即便碰了这么多壁,我依然没有气馁,最终找到了萧乾和文洁若夫妇,通过文洁若把萧乾‘拉下水’,成就了这部天书的翻译。”李景端记得,当时他跟文洁若签了合同,说明此书是文洁若译、萧乾校。合同签下来后,翻译工作就上了马。李景端让文洁若有困难就找萧乾,萧乾肯定要帮忙,因为他们是夫妻,但是后来要求萧乾帮忙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改成合译,保证了翻译质量。
后来李景端又多方托人,在国外找了30多种《尤利西斯》的参考书,交给萧乾、文洁若两人,其中包括对《尤利西斯》的评论、乔伊斯传记等,帮助他们在书中加入6000多条、大约十万字的注释。最后这本书只用四年时间就面世了,出版后反响非常大,四次印刷合计20万册,成了畅销书,还获得国家图书奖提名奖。
这样的故事在书中还有很多。《我与译林——半身书缘一世情》最近由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书中重现了作者与知名学者、出版同行、林青霞等演艺名家的交往经历,首次披露钱锺书、杨绛夫妇与作者私人来信及手稿,翻译界名人轶事跃然纸上。
书中还提到,当初办译林出版社,最初的家底就16个人,李景端坚持买版权、积极走出去、敢于多做活动,赢得了先发优势。当年,影院里《尼罗河的惨案》热映,李景端得知上海外国语学院有英语老师在翻译原著,二话不说,派编辑上门约稿,最终在《译林》杂志刊出后一炮打响。
活动现场,不少到场听众都是“译林”老译者、老读者。有读者评价,“这本书就像是出版界改革开放史的一个缩影,让我们看到老一辈出版人为打开窗口、推动思想解放所做的努力。”
<<<<书摘节选
与林青霞的文学交情
文/李景端
林青霞是台湾老牌大明星,现居香港。我一个当编辑的,怎么会同她交上朋友?这纯是出于文学的缘分。
2007年国庆前后,白先勇邀请影星林青霞、香港中文大学金圣华教授和我等友人,到北京新开张的国家歌剧院,观赏他策划演出的新编昆曲《牡丹亭》。青霞仰慕杨绛和季羡林两位大师的学术造诣,意欲前去拜访。她得知我与这二老均熟悉,就托我代为引荐。后来青霞与季老的会见,成了文坛一桩佳话。遗憾的是,杨绛当时在其侄女陪同下去大连休养,青霞与她失之交臂。
初次与青霞相识,她挺热情,既送我签名照,又送我瑞士产的巧克力。那晚看完《牡丹亭》,青霞邀请全体演员去吃宵夜,把金圣华以及我和太太也请去了。那晚互相拍了很多照,气氛很热烈。这些只是交往的一些过程,促使她与我后来保持联系的,还是互相关于文学的交流。
我知道她闲时在练书法,就建议她不妨写写散文。她问写什么?我说,你演电影的经历,你认识那么多的人和事,都是写作的好题材。心里什么有感,就写什么,写多了就熟练了。她表示赞同,还说季老建议她多读些世界文学名著,但不知选读哪些书。我说这我来帮你选。后来我寄赠给她一箱译林版《精选世界文学名著》,她十分感谢。有次她刚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很快就从《译林》杂志上读到这部影片的小说原著,对《译林》很欣赏。我就答应按期给她寄《译林》。
2009年我去香港参加“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颁奖典礼,她邀金圣华和我两对夫妇在九龙半岛饭店品茶。她感谢我看过她的文章后所提的意见,表示以后写出文章,都会先发给我,请我帮她选择内地的报纸发表。从中我发现,她的写作技巧和水平,越来越娴熟多样。2012年2月,我曾与她有过如下的通信。
青霞:
谢谢你发来新作《忆》,读后感觉一新。如你自己所说,确与以前的写法明显不一样。你已从以前那种单纯写故事、再现过程的心态,开始在你的文章中,注意融入自己的构思,施展自己的拼裁,也就是真正进入文学创作的状态了。你先前的文章,好像平铺直叙的多一些,写人讲事,似多着笔在故事的经过,时空也是随事件发展而顺序延伸。这种写法朴实、顺畅,读来比较轻松,但有时因较少起伏与波折,以至在吸引人注意这一点上,可能会有所削弱。
而《忆》这一篇就有不少变化,凭我粗浅的观察,至少使用了现代主义中虚实并存、穿插倒叙、人物替换及意识流等手法。例如,说脑子里出现两股轨道,看着圣华,却想起国荣;对答今人,又忆及故人;想到一个人,更联想到好几人;见到故居,却想起孤单,如此等等。不管你是刻意的还是自发的,总之,这样写,不仅与主题《忆》贴题,而且多了断绪、续谱、蔓枝、潜词等诸多悬念和关节,这种变化起伏,似更容易勾起人们的回味与遐想,这也许正是早些年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受人欢迎的原因之一。
再提高的空间何在?恕我冒昧直言,用意识流,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善于展现内心世界,通过丰富的联想、想象,不但追忆往事,更表达内心情感,从而让人触景生情,见文动情。比如,你突然想到了邓丽君,文中只有一两句对话,其实这地方就是施展意识流的好机会,如果能适当展开,多表达一些思绪的荡漾,加一些情感的回溯,我猜想,必定会更丰富这篇文章的情感色彩,通俗点说,文学味似会更浓一些。当然这些只是我偶然想到的一些啰嗦话,可能不靠谱,说得不对,切莫介意。
李景端
2012.2.25
景端先生:
你好!谢谢你花时间读我的文章和给我宝贵的意见,我会铭记在心。
青.霞.
2012.2.27
多年来,我帮她在《光明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北京晚报》《新闻出版报》等多家媒体,发表过40多篇文章。她先结集出版了《窗里窗外》,随后又出版了《云里云外》,这两本书,表明林青霞在明星向作家转型的道路上,已迈出可喜的一步。
我在对她《窗里窗外》一书的评论中,曾写道:“林青霞的书,不仅写电影界‘窗里’的,更广写‘窗外’的世间万象。都是在咀嚼岁月,回眸往事,回忆故人,感悟人生。……书中写了好多人物,既有对老爸及女儿的感恩与眷恋,也有对琼瑶、黄霑、徐克、张国荣、三毛等圈内外诸多好友的回忆与思念,还有对圣严法师、季羡林等大师的仰慕与崇敬。青霞写人物,不问对象是谁,都怀着很虔诚的心态来写,丝毫没有大明星咄咄逼人那种语气,就像与好友在谈家常。”
由于青霞在内地发表文章,大多都是先发给我,经我帮她联系报社发表,所以,我就成为她的作品在内地的第一读者。像这样的文学结缘,持续10年至今从未间断。2017年4月6日,香港中文大学又邀请我前往香港,参加该校主办的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的颁奖典礼,我已连续六届受邀担任特邀顾问参加这项活动。这一次我婉辞了像前五届那样,在“文学讲座”上作翻译讲座的邀请,但给自己添加了一项任务——凭我的人脉,从北京商务印书馆、江苏人民出版社和译林出版社,募集到《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国近现代移民史》《西南联大国学教材》等7种书共400多册,作为赠品送给获奖的海内外大学生。正是因为要出席香港这次活动,使我又有了同林青霞见面的机会。
行前,青霞的闺蜜兼英语老师金圣华教授就告诉我,青霞要请我和老伴上她家吃饭。初次上门总不能空手去,明知她什么都不缺,要带什么样礼物,这可把我愁煞了。我向圣华求助,她答青霞现在潜心看书练字,近日尤爱看契诃夫的戏剧,你什么也不要送,找几本她爱看的书就行了。我连忙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位俄语老编辑朋友打听,他说契诃夫戏剧新译本刚发稿,还没出版。但他家里还保存有三种五十年代李健吾先生繁体字的老译本。我说我也要,多谢老朋友的慷慨相让,书算是找到了。不过我觉得,只拿3本旧薄书送人,难免不好意思,考虑再三,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十年前我陪青霞去看望季羡林先生,这是我初次与她相识。在去途的轿车上,我想我这么一个老头,怎么好意思像年轻粉丝那样,向明星要签名照。正好那年我的小孙子昊岳出生,我就以小孙子的名义,试向青霞要张照片。没想到她十分愉快地拿出两张她年轻时的照片,并在一张的背面写下:“昊岳小朋友:快高长大——青霞姨姨,2007”送给我的小孙子。回到宾馆时,她又叫助手送我孙子一盒瑞士巧克力。2009年我到香港,她请我在半岛酒店喝茶时,特意吩咐秘书张小姐,去买了一件“乐高”电动玩具送给我孙子。后来又寄来好多件她先生公司出品的名牌童装。转眼间我孙子十岁了,学国画和书法好几年,少年书法考级达到五级。我就想,为了答谢青霞姨姨的关爱,不如让孙子送她一幅少年书法,虽难登大雅之堂,但也算小孩的一种心意。
于是我针对青霞现在潜心看书练书法的心态,写了一首《林青霞乐》的藏头打油诗,让孙子录写后回赠给青霞:
林鹏展翅始窗外,
青峰翱翔耀影坛。
霞光不息心怡然。
乐在书香墨韵中。
4月8日下午,青霞派车来接金圣华和我们夫妇。这是青霞在港岛半山她自己接待朋友的住所。周围环境的安静,与香港市区那种嘈杂成了鲜明对照。按过门铃,青霞亲自到门口迎接。与上次同她见面已过去快八年,她的神态依然显得年轻、优雅。落座后,我开始向她赠送礼品。第一件,是北京商务印书馆,一周前刚出版我的散文回忆录《风疾偏爱逆风行》。我说:“主要回忆我后半生创办《译林》杂志和译林出版社的经历,书中有钱锺书等多位名家给我的信,还有我写你的文章,请你指正。”她笑答:“一定认真拜读。”第二件,是她想看的几本契诃夫戏剧中译本。她一看,十分高兴地收下。第三件,是我老伴送给她的一条丝巾,无非略表一点心意。最后一件,我对她说:“这是我带来独一无二的一件礼物。”她有点惊讶地望着我,大概在猜我卖什么关子。
我先拿出十年前她送给我小孙子的照片,并给她看了背面她的题字。问她还记得这件事吗?她迟疑一小会儿说,记得。我接着说:“如今我孙子昊岳已十岁了,知道你在练书法,他也在学国画和书法,在少年书法考级中还达到了五级。为了答谢你送那么多东西给他,这次他录写了一首我写的七言打油诗,呈送给你求教。”她一听,显得既意外,又高兴,连忙把这幅书法长条展开,边看边读。当读到林、青、霞这几个字时,觉得有所发现,连忙问我:“诗中还有我的名字?”我说:“对呀!写的是‘林青霞乐’四个字为首的藏头诗。”她又把诗从头到尾读了一篇,连声称赞:“诗的寓意贴切,十岁小孩的字也写得不错。”她立即拿起这幅长条,走到客厅靠墙处全条展开,叫我们给她拍照。
由于我的手机像素低,拍照时手又老动,照了几张她都不满意,就叫来她的菲佣,改用她自己的手机来照。因为她对拍照要求很严格,那位菲佣也拍了好多张她才满意。看得出,她对收到这件独创的十龄童书法礼品,显得十分高兴。
随后她领我们到她家的阳台拍照。从阳台前面望去,香港岛临海的全景,几乎一览无遗。尤其是夜间,远处密集高楼上灯光闪烁,造型独具特色的中国银行大厦,被灯光照耀得格外显眼。青霞同我、我们老两口以及金教授,一一合影。后来在客厅里和沙发上,又分别合照了好多张照片。那天,青霞留我们吃晚饭后,又一起聊了很长时间。我问她第三本书什么时候能出版?她说最近一阵写得少,才写有十几篇。我直率地对她说:“你还不如把做电视真人秀的时间,用来写文章更好。那种节目,无非借娱乐明星来吸引观众,靠出洋相博眼球。”她点头赞同我的这种看法。青霞向来是“夜猫子”,熬夜是常事,那天直聊到快11点,她才派车送我们回去。
我返宁的次日,就收到青霞发来的电邮。表示那晚在她家聊得很愉快。还特别告诉我:在我送她的3本契诃夫戏剧老译本中,有一本出版的时间,同她的出生年份相同;还有一本出版的年月,更与她生日的月份相同。她为得到如此珍贵和巧合的译本,备感兴奋和欣喜,相约下次我赴港,一定再聚会畅叙。
《我与译林——半身书缘一世情》
李景端 著
江苏人民出版社
文汇记者:许旸
编辑制作:许旸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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