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茶,还写出茶里植物属性的爱情,非王旭烽莫属。 王旭烽的散文集里有许多是写茶的意蕴,初茶者和老茶者都宜读。 那里面有江南的谷雨,更多的是江南园林里的木格子窗,看见深深庭院。先不读内容,看一眼《等花落下来》这本书的封面,就是一杯茶的绿,这个时候你恰好在谷雨,看着庭院里的雨水,临窗泡一杯茶,这本书是看得进去的。
有闲心读一本书,王旭烽称之为“浅”,书浅,人浅,茶浅,你才能走得进去。 书里有一篇文章,就叫“浅是茶”。这篇文章可能也是她写这本书的一个茶道手法。茶道,对我来说是很茫然的,因她说得“浅”,这本书于我即有了相见恨晚的意思了。
她说茶的浅是斟满七分,留得三分人情在,这句写得特别精妙,茶的浅是茶的审美状态,浅茶多半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眼前景而道不得。
浅茶精神,好懂的有这么几句话,茶的浅是以一当百,是雄辩为银后的沉默为金,是寡言的重任在肩的男子,是内心世界丰富的吟诗年轻女人,是张岱的《西湖梦寻》,是汪曾祺小说中不动声色的细细碎去的心,是艾略特对生命的一声近乎虚无的唏嘘……我有点领悟为,是一朵野花的摇曳,成为覆盖心头的小小悸动,是疲劳后回到母亲那里吃一碗暖暖的鸡汤。
我喜欢这样的浅,浅得日常。但是一杯茶也有烫手的时候。
烫手,大约就是生活露出粗砺底色的时候。
你不能苛求一杯茶的恒温。茶的本色,就是四季冷热,百味俱全。看完王旭烽的书,你知道了,“浅是茶”不能倒过来念“茶是浅”,浅字在茶前或茶后,本质是不同的,就像庭院你进去和出来,感觉不一样了。 刚进入庭院时,是“茶是浅”,出来后是“浅是茶”。
在茶里王旭峰用了“羞涩”“激动”等词——“你看见茶们激动了,她们躺在沸烫的水面上,她们的颤抖,是因为她知道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她慢慢降落,终于沉积于生活深处,她们浮沉其间,不动声色的生活,又一次沸腾之水加进来,她又升腾了,宛如初恋后再次遇到爱情。”
爱情和茶也颇为相似,重要的是,冷茶、热茶,皆是修行。
其实王旭烽想说的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茶园,茶园里那茶树梢头们微乎其微的颤抖,那是一株茶的爱情,茶的爱情很简单,复杂的是人心。我桌前的一杯茶还热着,王旭烽坐在对面,她端着一杯茶,她是西湖人,她当然还要和我聊些《杭州花市》,很难得。
她引用了《湖山神庙记》中一段杭州花市的描写,“西湖自正月至十二月,无月无花,无花不盛,亦必有主之者已……环湖远近三十里,高上曲折,红紫相同,一望几无隙地,因为屋数楹,中设湖山正神,旁列十二月花神,而加以闰月,各就其月之花,表之冠裳,以为之识”。
她写了句,花其实是无限清高的,你访她,她落;你不访,她也落。我还想说句,花跟人不一样,没那么多势利心,你来,她开,你不来,她也开。王维《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她说是大境界,我猜,王维的石桌上肯定有一杯茶。
西湖的花里有一朵花叫“王朝云”,王旭烽说她是杭州姑娘。“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说苏轼这首诗是写给王朝云的,但苏轼写的是西湖的景,到底是写西湖还是写王朝云,抑或二者都有。
“散文名家典藏”《等花落下来》
王旭烽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书里这段文字很动人:一个天才介入了千年之后人们的精神世界,使后人无法不呼吸着他,不注视着他,不聆听着他,不感受着他,不被他浓郁的诗情画意渗透,这时候,你会像禅悟一样,恍然大悟。你感谢冥冥中的上苍——上天谪下了苏东坡,仿佛专门就是为了西湖的。
中国人形容遇上贵人称“三生有幸”,杭州人能够遇上苏东坡,那才叫“三生有幸”。没有苏东坡,就没有西湖,王旭烽并不会为苏东坡歌功颂德,但她是西湖人,千年后的百姓与千年前的一个杭州官员对话,时空只隔着一杯茶。
书中茶语有这么一句:对大天才而言,没有大关怀和大创造的生活,几乎是不存在的。苏东坡守杭州,写诗作画,但他根本上说是政治家,最关心的还是百姓疾苦。 王旭烽的茶泡了几道,她写等一朵花开,写茶,写历史人物,在她看来,人的品质与茶与花的品质相通,包括陆游,白居易,苏小小和林和靖。她把孤山写得美,写了孤山的雪和梅花。
我思忖她是不轻易写孤山的,必须要等。我估计她在孤山上,戴着红围巾,用双手迎接过降落的雪花。等一朵花开是优美的,等一朵花落也是,优美总是让人生出些许忧伤,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泡一杯茶,等花儿落下来,其实我理解的——花落也是花开。
作者:王汉英 作家,文学编辑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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