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出版社近日推出日本小说巨匠藤泽周平作品集(全十二种)首批五种代表作,这是国内首次成规模引进藤泽周平作品系列
与传统的武侠小说比起来,藤泽周平的笔法不可谓不新颖。他爱写秀丽的风景,爱写波澜不惊的情谊,爱写琐碎平常的生活,却唯独不愿在打打杀杀间多费唇舌。
因为都涉及到武人,很多人于是将藤泽的作品与金庸的武侠小说联系在一起,作为类型小说,他们确实不乏共通之处。然而,如果进行详细对比,就不难发现出现在两人笔下的实则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
简单地说,金庸表现的是一群“边缘人”的爱恨情仇,他们虽然偶尔介入历史洪流,但从来都浅尝辄止,退出得很及时。除了郭靖、萧峰这样少数有着强烈家国情怀与责任的人物之外,金庸小说里大部分的主人公最后都会选择退隐江湖,逍遥度日。同样身怀绝技,他们选择的是更加自由,也更为自足的人生。侠客的存在就如同成年人的某些理想寄托,他们既能与现实世界保持足够的距离,又能同时以“世外高人”的身份拥有强大的自我及社会认同。
相较而言,藤泽周平笔下的人物则显得不自由得多。他们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却往往只能成为某个藩主的杀手,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毫无掌握自身命运的能力。与金庸笔下来去无踪、潇洒自若的侠客们相比,武士们的命运渺小而苍凉,甚至也谈不上壮烈。
▲山田洋次导演的电影《黄昏的清兵卫》,便是改编自藤泽周平的小说
《黄昏的清兵卫》原著里的主人公,比山田洋次镜头下的人物更值得玩味
藤泽周平被称为日本的“国民作家”,他所描绘的武士生活基本保持着上班、下班,处理公务以及与家人共处的日常状态,即便是《蝉时雨》中涉及到了自杀情节,也写得极为克制平淡,着力回避可能给读者带来的阅读冲击。其他日本作家笔下所提到的种种颇为令人惊骇的武士修为,在藤泽这里不过是远山淡影,作为一项常识或一处背景,存在着,却十分低调。作者要做的,首先是还原江户时代的武士作为一名底层公务人员的本色,更确切地说,是作为一个人的生存底色。所以小说中经常提到武士们的俸禄,住房和衣着,甚至不止一次出现武士为藩主卖命而涨俸禄,以及为补贴家用而搞副业编虫笼的情节。
为大众所熟悉的电影《黄昏的清兵卫》,由山田洋次导演,便是改编自藤泽周平的小说,但导演有意将原著短篇小说集里几个故事进行拼贴,使清兵卫这个人物显得更为丰满。事实上如果回归原著,会发现没有经过拼接的这几个主人公反而各有千秋,更值得玩味。比如清兵卫(《黄昏清兵卫》)和助八(《叫花子助八》)虽然都抛弃了武士需要衣着整洁仪容端正的训诫,目的却是不同。清兵卫自然如电影所示是为了照顾常年卧榻的病妻,在小说中,他为照料妻子如厕甚至可以在刺杀的关键时刻姗姗来迟,让主人一番好等。而他之所以愿意冒险,则只是为了让妻子能有条件去更好的地方疗养治病。这“忠犬”一般的男人,实在并非一般武士的“标配”。而助八甘愿当个“花子”,则完全是有意识地自我放纵乃至堕落。刚去世的恶妻生前仗着自己能干家务并娘家有地位,常年奚落助八出身低微不够争气。丧妻后的助八顶着“鳏夫”的头衔博取了上司的同情,便堂而皇之地邋遢起来,以释放常年被妻打压而积郁的愤懑。
江户时代的佐贺藩武士山本常朝在其口述的《叶隐闻书》中一再提及作为武士所必须恪守的美学规范。比如“为了容貌适宜,最好不断地照镜子”“胭脂之粉,还是经常装入怀里的比较好”。清兵卫和助八正是在“美”这个问题上形成了某种有趣的同构,他们都通过放弃武士对美的追求而得到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感情、尊严或自我。这种出于自主选择的放弃行为虽然让他们因邋遢而被人耻笑,却在无意中对自己所属阶级的道德行为规范进行了逆反,即便只是规范之内的局部反叛,却仍能使他们看上去更像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处在规训之下的,作为符号而存在的武士。
▲根据藤泽周平小说改编的电影《山樱》
《蝉时雨》里的爱情故事,是他以现代作家的目光反观传统文化
藤泽周平虽然很少如大岛渚那般在作品中表达某种对抗性极强的思想,但他仍醉心于描绘那些看似游离于法度,却又超越了法则范畴的东西,比如情欲。从表面上看,藤泽周平笔下人物的情欲表达是十分克制甚至是疏离的,但正因为试图压制感情,恰好会引起痛苦,而男女之情作为最激烈的感情,一旦被压制住则往往能引起最深重的痛苦。所谓“忍恋”“情死”的传统,都是此种痛苦到达极致时的表现。
在藤泽周平的几部小说中,《蝉时雨》里的爱情故事最为款曲动人。从两小无猜到中年永别,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线虽然贯穿整部作品,却只是在影影绰绰、恍恍惚惚间乍隐乍现罢了。偶尔的亲密举动,霎时的眼神交流,意外的短暂相遇,伤感的最后诀别,看上去不过是文四郎武士生涯中的一幕幕插曲而已。然而当它们被适时适度地安插在小说情节的行进过程中时,却如连绵的山脉此起彼伏,几乎占据了人一生的长度。“蝉时雨”这意象,很容易让人想起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所勾勒的意境,其表现的是某种间隔和对比,讲求的是距离感。
不可恋而恋,有始而无终,在压抑的灵魂世界里,有些爱会因为没有结果而得以生生世世地延续。通过这样的描写,藤泽周平将丰富与深邃更生动地展现于人前,使其作品兼备文学的深度和日本国民文化的特质。
也许,正因为生于1927年的藤泽是一名现代作家,具备现代作家特有的体察人性,尊重个体的目光,致使其立足于现代文明而反观传统文化时,由于这特殊的距离而产生了别样的美与意义。诚如日本文化史研究专家李长声所说:“藤泽讨厌狂热,讨厌流行,而战争是最大的狂热和流行,他也讨厌嗜杀的织田信长。他抒写的人情是现代的,规制人情的义理看似传统,却实在是被他美化的,由剑豪充当化身。”
作者:陈嫣婧,书评人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邢晓芳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