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候鸟的勇敢》,无论从书名还是内容,初看都有自然文学的气息,读者能感受一种来自梭罗或爱默生的气息。不过,前者毕竟是随笔,迟子建写出的是故事。在小说里,没有人情、人事参与的风景描写,是缺乏意义的,迟子建的态度也如此。长久以来,我们太过纠结自身生活的“私情”,忘却了社会之外,还有自然;人类之外,还有其它物种。小说应当重新审视社会和自然,人与动物界的关联。
《候鸟的故事》就存在这样一种双重叙事:一面是世情世相的描摹,另一面是自然物种的象征性和声。这部延展很长的“中篇”,犹如八宝楼台,故事的每一层级,每条复线,都有不同维度的精神映照。这个文本中囊括了各种元素,既有官场、市井的世俗脉络,辅以出家修行的观照视角,又有欲念浮动的禁忌之爱,对仗野生动物的抒情隐喻。小说的主线并不复杂,但是缭绕共生的“意义森林”却又如此繁密。故事源于一个还愿的“母题”,犹如白蛇报恩、黛玉还泪似的设置。主人公张黑脸并非无缘无故就变得痴傻。他之所以死心塌地服务候鸟管护站,是因为曾经路遇老虎,被活生生地吓傻了。一只东方白鹳保护了他,让他有了报恩之愿。其它故事支流也从这个源头里,流散成型。
张黑脸的痴傻可笑,呆话连篇,蕴含了一种有如原始智慧的“巫言”。那种笨拙之后的诗性,是切近自然的真朴。女儿结婚遇上暴雨,他却说“闺女多有福气啊,她成亲,老天都出动了,劳神费力打闪电,那不是给她放焰火么。”迟子建设置的人物身份,就像是一种“魔法”:当张树森成为“张黑脸”,他从市井世界走入“神性世界”。当他与娘娘庙的尼姑德秀师父产生欲望关系后,再一次被“唤醒”了。他要做回张树森,象征着一种归来和复位。
作家笔下的瓦城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空间”,联系了各色人等:生意人、观光客和官员。周铁牙的故事,是靠“回城”串联起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隐秘关联。娘娘庙,则是一个置身世俗、却总被外界烦扰的“象征空间”——庙里尼姑都有些勉强,云果师父欲望暗涌,想方设法地想和石秉德暧昧,德秀师父则是婚姻不幸,背负污名的苦命女子。出家对于她们而言,只是一种“讨生活”。
即使是候鸟管护站这个看似纯粹的“自然之境”,也被浑浊的私欲所包围、渗入和侵蚀。站长周铁牙以保护之名做猎杀之事,用野生动物打通“人情关系”。石秉德尽职尽责筹建候鸟研究站的真实初衷,是一番好大喜功的谋略。他的接替者曹浪,则是自卑、忌妒和怨恨的复合体,将人事上的不满全都发泄在候鸟上。检查站的老葛,包庇了周铁牙偷运野生动物的罪行,却录像存证,借此讹诈一笔。这种黑吃黑的设计,将人性的丑陋撕裂得透彻异常。“两个卑鄙的人相遇,会有心照不宣的快乐,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怕放在阳光之下的”。
迟子建写“老葛”,抓住了“可怜的可恶”、“平庸的丑陋”、“不平衡的破坏欲”,这是很多小人物的人格共性。周铁牙对权贵者的复杂情绪,也像瓦城平民对“候鸟人”的心态。所谓候鸟人,就是那些夏来瓦城避暑、冬来南飞避寒的人,他们有钱有闲有特权。留守人与候鸟人之间的分化、区别,使瓦城显得浮躁不安。
迟子建利用一次巧合,一种谣传,附会了一个“候鸟神话”。周铁牙将捕来的野鸭卖给饭店,不久,瓦城爆发了禽流感,这让吃过野味的人,如坐针毡。邱老(局长父亲),饭庄老板庄如来,都得病而死,他们并非死于禽流感,但谣言不胫而走——“这两个人的去世,让那些平民窃喜,他们相信是候鸟杀了他们。”人们开始虚构关于候鸟的神话——它从怕热怕冷的孬种,变为正义使者,勇敢地铲除不平。看似插入的寓言叙事,却直指主题:瓦城人更愿意相信自然和人事的感应,建立一种因果有报的道德训诫。哪怕它是虚构的。
张黑脸和德秀的恋情又与另一个候鸟故事形成了交响。一对东方白鹳在娘娘庙里搭巢,其中一只不幸受伤,不能随配偶南飞。它在张黑脸照顾看管下,终于振翅而飞。张黑脸和德秀,也从朦胧情感的隐而不发,变为突破禁忌的肉体之爱,渴求在自然中灵肉合一。他们开始为爱负罪,甘愿为对方受罚,就像心中烙下了霍桑笔下的的红字。张黑脸守候白鹳,与他等待德秀还俗结婚,形成了美妙呼应。候鸟的勇敢,也是二人的勇敢,那就是大胆逐爱,这是全书最为高贵纯一的亮色。
然而,迟子建正是在结尾处,给原本隐喻和谐的候鸟爱情,来了一个反高潮的“尾音”。东方白鹳其实并未飞走,它和配偶没能逃出暴风雪,“翅膀贴着翅膀,好像在雪中相拥甜睡”。这是否也象征张黑脸和德秀的终局呢?作家只是暗示,他们在风雪里迷失。迷失比死亡更具力度,因为他们要永远探寻自赎之路。
作者:俞耕耘
编辑:陈熙涵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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