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两位来自纽约的冒险者,踏进了北国的天堂——苏厄德南边十二英里外的狐狸岛。那一天是1918年8月28日。第二年的3月中旬,肯特和九岁的儿子整理好行囊,离开了复活湾。他在3月16日的日志里写道:“荒野像一个沉静深邃的酒杯,盛满智慧。仅尝一口,就能让余下的人生迈向更饱满的青春。”尽管处在人生的低谷,事业前途暗淡,婚姻脆弱不堪,这位艺术家却把种种负面的力量,转化为一段迷人而又宁静的历险。自从出版以来,《荒野集》搅起了无数艺术家、作家和探险家的想象波澜,吸引了许多人踏上阿拉斯加的土地。这是一本关于艺术和生活的书,它讲述了疏离与融合、关于人的内心世界与精神世界,如何简单地生活、如何优雅地变老而不丧失童年的梦想。
阿拉斯加画集的导言
(诺德勒画廊,1919年)
1919年,我从阿拉斯加回到美国本土不久,我的一系列黑白墨水画(即将在《荒野集》中出版),在纽约的诺德勒画廊展出。久负盛名的艺术评论家克里斯蒂安·布林顿博士,将为这次展览的展品图录撰写简介。
布林顿博士对于我应他的要求而写的说明文字非常满意,表示他无须再做任何添加,唯一的建议是把这篇说明,改写成一封给他的假想来信的格式。他自信地向我保证,这将是一个“绝妙的宣传游戏”,而这也是我专为出版而写下的第一篇文字。
狐狸岛,复活湾
阿拉斯加,1919年冬
狐狸岛,基奈半岛的复活湾,阿拉斯加
亲爱的布林顿博士:
我难以决定为你写些什么,因为我始终难以了解自己,自己为何而工作、为何去爱和生活。幸好这些问题总算都自行解决了。我来到阿拉斯加,因为我热爱北方。我向往白雪覆盖的群山、单调的荒原和冷酷的北方大海,它硬朗的海平面像是世界的尽头,再向前去就是无穷的空间。这里的天空更清澈、更高远。它具有千倍于别处温柔景物的力量,揭示永恒的奥秘。我热爱北方的自然界,而我所爱的,我必然要拥有它。
北方的荒野异常可怕。寒冷让这里异常艰苦,甚至是凄惨。孤寂的冬季长夜实在是令人恐惧,或许你料想不到,我热爱这种凄惨,不惜向它献媚。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热情饱满的人,我始终投入沸腾的精力去抗争、工作和嬉乐。我让自己生命的蜡烛同时在两端燃烧,我自己都很费解,居然能留下纤细的烛尖照亮艺术。因此,这次在荒野中的逗留,绝不是一名艺术家为画笔寻找诗意素材的游历,而是一个厌弃纷争、无奈和拥挤的人,为了自由的抗争——这是一名哲学家追寻快乐的朝圣。
荒野恰恰是人带到这里来的东西,并不会给予人更多。假如小洛克威尔和我,能够陪伴着无情的大海,忍受大地的巅峰被风雪包围,在无边的寂静中生活;假如我们能坚持下去,没有因为惧怕空虚而逃离,只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内心温暖了群山与大海,让荒芜的空间有了人性。我们看着自己,就丝毫不会惧怕。我们在这里找到了生活,真正的生活——枝繁叶茂的生活,充满爱,闪耀着光芒。我们学会了无须畏惧命运,而应当努力让尘世的生活如同在天堂一样。
洛克威尔的一幅画
我时常想到,无论我在绘画上投入多少精力,我的画作多么成功,我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艺术家。抽象的形式对于我毫无意义,除非它是整体的一个片段,而这个整体必然是生活本身。在我眼中,一根线条必然是一个人物形象,而这个形象唯一的价值是它象征的内涵。我只关注终极的目标,所有可见的、物质的对象都只是表达形式而已。当我构思一幅画,我就像一个演员,忠实地演好指定的角色。如果我画一个超人,他必然是我内心与目力所及的世界的载体,一个光辉的巨人,迈着大步跨越村镇与城市、河流与山巅,伸展的双臂高高举起,拥抱星光闪耀、如深渊一样莫测的夜空。这算艺术吗?我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我的凯瑟琳和我,曾艰辛地寻找至真的快乐。但是我非常清楚,如果在最终的目标实现之前不再希求安宁,那么这种探寻就会失去意义。至少在我们自己看来,在通向自由乐土的道路上,我们每次探寻总是能够收获一点点智慧。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目标,而艺术只是探寻历程的有形记录。克里斯蒂安·布林顿,你肯定会知道何时我们的目标得以实现。有朝一日,你会受我之托为展览撰写图录,那展览将命名为“天堂的画卷”。
超人
接下来,你要听到某种信仰的表白。我们都是万物运转当中的很小的局部,只不过是一些仪器,以不同方式记录下各自在无穷世界之中的独特旅程。我们从无穷的世界所吸收的,塑造了我们的个性。我们所释放的,凝聚成有形的表现。
阿拉斯加是一个童话中的仙境,它的山与水充满魔幻的美。处女地散发的清新、荒野彻底的与世隔绝,是持久的灵感来源。远离人群的纷扰,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简单。我们辛苦地劳动,舞动臂膀和双手砍倒大树。我们要乘船穿过十三英里宽的凶险海面,才能到达最近的城市。航程中的危险、只有我和儿子相守的日日夜夜,让我看清了这片奇境,认识了它的内心——这些就是阿拉斯加在我心目中的光辉。体验和记录这些生活,让我真切地破解了生活中的许多奥秘。我发现了智慧,这种新的智慧必将以某种程度在我的作品中显露。
你忠诚的洛克威尔·肯特
历险
日志 | 发现
在看上去只有一英里宽的海面上,我们已经划了一个小时。
北方的空气如此清新,初到这里的人,面对密集高耸的山峰和一望无际的空阔,都会茫然不知所措。我们背后的船尾方向,近处的群山背后露出远处的高峰。云杉覆盖的陡坡耸立在我们前方,周围是彻底的荒野、无人踏足的群山和峭壁挺立的岛屿,南面就是浩瀚无际的太平洋。
这是一个宁静的夏日,蓝天如洗——我们继续划船,寻找落脚的地方。它一定正在某处等着我们,就像我们憧憬的那样,某个淘金者或者渔夫建造的小木屋,如今已经被遗忘。小木屋、草地、树影摇曳的海滩、泉眼或者小溪里清凉的水——我们甚至可以描绘出,站在那里能望见的远景:海面、群山和灿烂的夕阳。我们完全依靠梦想指引,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小男孩和一个男人,憧憬着北方的天堂,来到这里寻找它。
假如我们的信念稍有退缩,就绝无可能在未知的世界找到只在梦中出现过的地方。我们从未有过丝毫的怀疑。航行在海图没有标记的海面,探索无人踏足的海岸——这才是男子汉的生活!随着陌生的海岸线在眼前展开,你内心深藏的、对奇妙人生的想象也会突然释放开来。岸边雄奇的峭壁随时可能撞沉你的船。巨浪会把船推上高高的山坡,或许你能抓住一棵云杉树脱险,它已经在那里与风暴顽强地抗争了半个世纪。每天你都会一百次地想到死亡,或者用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战胜它。然而当你看到第一个温和的海湾,你的眼前就浮现出完整的梦想画卷。船穿过宁静的水面,进入安全庇护的港湾,靠上海滩。找到建造房屋的位置,伐木垦荒,拥有自己面朝大海的小天地。
未知的水域
这会儿,我们已经划过海湾,正前方出现一片茂密的森林覆盖的海岸。我们用力划桨,小船朝着东面一个向外张开的海湾靠近。突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马达驱动的小船,朝我们驶来。我们挥手示意,靠拢过去。船上只有一个老人。我们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是谁、正在找什么。
“跟我来,”他诚恳地叫道,“我带你们去看一个能住的地方。”他抬手指着远处的海面。顺着他的手指,迎着阳光的方向,是一团深色山峰起伏的小岛。他把我们船上的拖绳扣在自己的船尾,拖着我们向南边驶去。
微风扑面,我们的船头高高地翘出海面,不断拍击着波浪,闪亮的水花不时飞溅在我们身上。我们笔直地迎着耀眼的阳光,不禁哈哈笑起来,不知道自己要被拖到什么地方。陌生的老人始终一言不发,也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们。他急切地拖着我们向前,似乎担心我们会要求解开拖绳。终于,他的小岛赫然出现在眼前。巨大的山崖陡峭兀立,我们的目力所及,看不到适合停靠的港湾。直到两只小船绕过北端的岬角,出现一个新月形状的小海湾——我们到了!
多么壮丽的景象啊!两座雄壮的山峰守卫在小海湾的入口两侧,它们退到远处的山脊,逐渐变低合拢,好像一个吊床悬在两山之间。山谷的最低处,恰好与新月形海湾的中心对齐。干净的深色卵石覆盖着圆弧形的海滩,沿着最高的潮位线,散落着被潮水送来的漂流木:亮闪闪的树枝、怪异的树根和断裂的树干。海岸线以上是一条明亮的绿色,再向上都是黑幽幽的森林。这一切的尺度是如此巨大,我们正在疑惑为什么找不到任何房屋,定睛细看才惊讶地发现,刚才误以为石块的东西,原来就是几座小屋。
两只小船都靠上海滩,我们跳上岸,跟着他从海滩向上走,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猜想。我的心不停地怦怦乱跳,默默地提醒自己:“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我们脚下绿茵茵的草地,一侧穿过修剪整齐的赤杨林延伸到山脚下,另一侧沿着海岸伸进密林。在砍树清理出的一片开阔地的中央,是老人居住的小木屋。他领我们走进小屋,既干净又舒适。朝南和朝西各有一扇窗子,透进温暖的阳光。一个火炉,窗下一张木桌上整齐地摆着盘子。靠墙摆着几个放食物的搁架,还有一个架子放书和纸。双层床上铺着有彩色条纹的毯子。靴子,枪,烟草盒;一个梯子通向藏杂物的阁楼。
老人是瑞典人,矮个子,粗壮的身材,谢顶的发型就像中世纪的僧侣。他高颧骨、宽脸膛,有着厚实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小眼睛里闪着幽默的灵光。
“你们瞧,这些全都是我的。你们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我,还有南妮。”这会儿,除了他钟爱的南妮,还跟进来一大家子安哥拉山羊——父亲、母亲和孩子们,个个呆头呆脑,用鼻子在屋子里乱拱着找食物。老人还带我们去看小屋旁不远处养狐狸的围栏。几只蓝色的狐狸,挤在角落里警觉地斜盯着我们。我们看到一座原木搭建的山羊房,他告诉我,树林深处还有一间新的、没有启用的山羊房。
“来吧,”他很自豪地说,“给你们看看我的土地证书。都是正规来路,很快我就能从华盛顿领到一个头衔。我已经圈出五十英亩地,都写在我贴的告示上,我倒要瞧瞧,谁能把它从我这儿抢走。”
我们走到一棵高大的云杉树前,树干上钉着一个自带小屋顶的木板,就像神龛一样保护着那份珍贵的文件。可是你瞧,木板上面空荡荡的!钉子上只剩下一小片纸在摇晃。
“比利!南妮!”老人假装生气,朝两个偷吃告示的罪犯摇晃着拳头,原本傻乎乎的山羊站在远处,一脸聪明地望着我们。
“现在,去看看我们的湖吧。”
我们走过一条林间小路,阳光透过挺拔的云杉,洒下斑驳的亮点。颜色艳丽的蘑菇,像火苗一样散落在幽暗的森林里。左右两侧都是幽深的密林,正前方是两山之间开阔的谷地,阳光照耀着一片湖水。那是一个真正的湖,水面宽广清澈,至少有几英亩大。整座山的倒影铺在水面上,蓝紫色的天空倒影就在我们脚下。空气中没有一丝呼吸打扰平静的水面,没有一片波浪涌向卵石铺成的湖岸。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的海浪声。一切都纹丝不动,只有两只鹰在山顶之上的半空,展开双翅滑翔。啊,多么神圣的时刻!生命总有这样的时刻——任何事都没有发生,只有你的心灵在宁静中舒展。
“于是人们去到那里,……忘掉他们自己。”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转过身去。“带我们去看那座小屋,然后我们要赶快回去。”
老人领我们穿过一条捷径,来到他所说的另一座小屋。在树林的阴影覆盖的空地上,立着一座原木搭建的小屋,一扇矮小的门需要弓身才能进去。屋里宽敞但是昏暗,只有一个朝西的小窗。屋里摆着养山羊用的食槽、以前养比利时兔留下的笼子。山墙顶端挂着铁皮做的风车,是松鼠用的跑轮。脚下开裂的地板上盖满了污物。
但是我一眼就看出它改造后的模样,我告诉他:“我们就住在这里。”回到我们的船边,我和他握手,庆祝这么快就找到了理想的住处。他希望我们再多停留一会儿,然而我们必须立刻返回。我答应他,很快就带着所有的生活用品回来。
“我叫奥尔森,我想让你们过来住,我们能处得不错。”
南风越来越强,白浪翻飞。我们满怀喜悦地划过海湾,到达对面的岸边,但还是回来迟了。带我们从苏厄德出来的朋友们,已经结束采摘聚会,正驾着白色的小帆船在海面上寻找我们。我们掉转船头去追赶那条船,直到他们放心地握住了我们疲惫酸痛的胳膊。
文章节选自:《荒野集》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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