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是东航江苏分公司的飞行员。当我得知他是这段时间里飞武汉航班的“逆行者”之一时，我联系他做了一次微信采访。

2020年整个春节里武汉新冠肺炎疫情肆虐蔓延，让所有的人都为之揪心。周洁这几天一直在执行航班，他心里也一直惦记着武汉。

2月11日23：02，周洁在他的微信朋友圈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12年前，武汉人民把我送出了地震中的绵阳。12年后，我给你们送来了需要的物资。希望能尽绵薄之力，祝你们能顺利度过难关！武汉加油！中国必胜！

PS：今天是儿子一岁生日，我这个父亲当得很不称职，要好好检讨一下。感谢媳妇的辛苦付出！”

2月11日这天一早，南京禄口机场起降的飞机就很频繁，在酒店的大楼上，周洁一直站在窗口眺望着不远处的停机坪。酒店楼下的后院里是一片绿树、草地和星星点点的花儿。前天周洁楼下散步时在附近花店里买了一支腊梅和一支红梅，插在房间书桌上的可乐罐子里，腊梅开花已久，红梅还是一朵朵没有开放的花苞。这时候，花香依然弥漫着整个房间。

2月11日，正月十八，南京天气小雨转多云，气温零下1度到4度，上午11:00，电话铃声终于响起来，周洁迫不及待地接听着电话，是公司飞行部通知周洁他报名飞武汉包机的申请批准了，作为当日援助武汉航班的备份机组。得知这一消息，周洁既开心又忐忑。开心的是，终于排上飞武汉的航班了。忐忑的是，只是作为备份机组，还不一定能备得上。周洁在电话里反复问领导，备份希望有多大？能飞么？周洁本来应该有话跟领导讲的，这时候所有的理由似乎都说不出口了。公司的每个飞行员都很想飞武汉航班，每个人都想为灾区做一点贡献，能排上备份已经运气很好了。

于是，周洁马上打电话通知老婆：“亲爱的，儿子今天一周岁生日，我回不去了，飞武汉的任务终于排上了备份航班。虽然是备份，我得在这里等通知。”为庆祝儿子一周岁生日，之前和老婆想设想了好多给儿子过生日的预案，可是今天周洁却不行，不能陪儿子过生日，要在机场等备份航班。

天虽然放晴，气温却很低。与其在酒店等，还不如到公司飞行准备室等。周洁拿上飞行行李箱，整装出发去公司飞行准备室。

周洁是无锡人，无锡梅村中学毕业后考的是东南大学六系电子科学与技术专业，大三的时候，四川广汉民航飞行学院到学校来招飞行员，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体检了，没想到体检就通过了。他父亲曾经是一位在南京大校场机场服役过的空军航空兵，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飞行员的故事，于是，心底里早已经埋下了一粒飞行梦想的种子。

走过酒店楼下的花园，一阵梅花清香飘过来，他看到了花园里艳红连片的春梅开了，此时的周洁脑海里闪过另一幅画面，远在武汉的楚河汉街，那里的人们是怎么度过这个春节的，那里的楚梅开了么？

周洁早就知道，公司有支援武汉的包机航班，前面几次报名都没有报上，这次终于有他做备份了，他不想失去这次机会。周洁赶到公司空勤楼准备室的时候，正班飞行的同事已经在做各种准备了，他把自己当作正班飞行员，和他们一起参加了准备会，认真听取前期执飞武汉航班同事的经验介绍。

空勤楼上也看得到机场的停机坪，空隙时，周洁仍是站在窗口，看着机坪跑道上一架架飞机滑行、起飞繁忙一片，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拔地而起的呼啸声一阵阵震荡着周洁不平静的心田。

下午15:30，周洁得到确切消息，前面两个航班载客和装运行李之后还有很多医用物资装不下，需要备份人员上阵，如此一来，周洁的“备份”成了正班了。周洁一下子兴奋起来，心中一块不安的石头终于落下。

其实在周洁的心中一直装着武汉，12年前他与武汉有过一次过命之交。那是2008年的“5·12”汶川大地震的时候，他正就读于中国民航飞行学院飞行专业，学院在四川广汉，这个学期周洁正好在飞行学院绵阳分院学习飞行高教机。由于地震上课被迫中断了，周洁和那位湖北同学主动去学校附近的绵阳机场做志愿者，他们有机场通行证，可以每天进出机场去帮助搬运飞机运来的各种救援物资。学校也通知他们说：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复课了，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还是回家去吧。

说是可以回家，可怎么回家呢？所有交通也已经基本中断了，只有飞机在运送物资。2008年5月19日那天，周洁他们又到机场去帮忙搬东西。那天搬东西的时候，航班一位工作人员主动对他们说：“我们的飞机要空着回去，如果你们想离开绵阳的话，可以带你们到武汉”。周洁听了以后突然眼睛放亮心跳加剧，这几天看似轻松，其实心底里一直压抑着什么。

非常时期，非常办法。就这样，周洁他们几位同学凭着飞行学员是未来的民航人，当然也凭着身份证办理了登机手续，登上了前往武汉的这架飞机。登机后才知道，这是中国东方航空公司武汉分公司的航班，这个航班的机组工作人员也都是武汉人。登上飞机的周洁和同学们这才开始有些百感交集，地震发生后劫后余生的他们，在父母亲心中还是娃娃的他们，地震后的这一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吃过几顿饭？睡过多少觉？做过多少事？似乎已经被吓懵了。一登上回归的航班，这才似乎回到安全的母亲怀抱，激动得热泪盈眶，先是有一位同学哭了出来，接着他们几位一下子都失声痛哭起来，他们这才感受到原来地震的恐惧一直暗藏在内心，只有感受到真正的安全以后，从落难无助到突然被拯救这种从恐惧到兴奋的复杂情绪，才完全被释放出来。

飞机到达武汉的时候天色已晚，待其他人都下了飞机，周洁和湖北那位同学特意在驾驶舱门口停留了一下，他们要亲自向机长和机组人员表示感谢，虽然忘了问及他们的姓名，但还是听到有人叫了机长一声“梅哥”。周洁告诉我他当时心想着：“机长大概姓梅吧，而且俗称‘楚梅’的武汉梅花是绝顶有名的梅花，从此这‘楚梅’也在我心中落根了”。

在武汉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就和同学道别，自己匆匆乘上回到无锡老家的火车。所以，武汉对周洁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当年是武汉人武汉的飞机把他从余震不断的绵阳接出了灾区。如今武汉有难了，他一定要为武汉做一点事情，他一心想着要以实际行动来感恩武汉人。

2009年，周洁完成学业，分配到东航江苏公司担任飞行员，这也成就了他和东航的缘分。他刚进公司的时候，公司有南京到武汉的航班，但他一直没有机会飞武汉的航班。后来，随着高铁动车的开通，公司取消了武汉航线，他就更没机会飞武汉了。几年前，已经成为机长的周洁，在执行张家界航班任务的时候，因为气象原因，备降到了武汉天河机场。备降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在机舱里，周洁仰望着候机楼顶上鲜红的“武汉”二字，心底陡然又一次升起一股暖流，那红色的字在他眼前化作了鲜艳的梅花，“楚梅”，在他心底里绽开着。当年他被武汉人从灾区救出来，在这里走下飞机的那一幕幕情景，再次呈现在眼前，他不禁又一次落下眼泪。眼前的天河机场变大了，单跑道变成了双跑道，自己也不再是稚嫩的学生，这时候他又一次明白，他对武汉的感情，这一生难以忘怀了。

2020年春节前，武汉因新冠肺炎疫情爆发而封城，性格有些内敛的周洁并没有向领导表达他的心思，他只是积极报名，然后听从调遣。如果当天排不上他去飞武汉航班的话，他还会继续争取机会，飞行部所有的人大家都希望亲自去支援武汉，为武汉加油，可是飞航班的机会就这么多，不可能每个人都排得上。

这是周洁职业生涯中的一场特别飞行，作为一名飞行员，以往飞行航班都有包括安全员和乘务员一起的整套机组，而今天只有他和副驾驶两个人；以往客舱内是南来北往的旅客，今天客舱内是被绳索固定在座位上整箱整箱的医疗物资。这个航班没有餐食，没有广播，没有音乐，一切显得重压在身。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周洁又一次想到了绵阳，想到当年湖北的同学紧拉着他的手在地震中奔跑，想起在机场搬运救灾物资时候武汉人的笑容。

2020年2月11日16:30，周洁怀着对武汉人民的感恩和牵挂，驾驶着飞机从禄口机场平稳起飞奔向武汉。从南京到武汉直线距离不算远，周洁是一位心细且善良的小伙子，一路上周洁和搭档还轮流去客舱巡视着这批救灾物资和医用品，因为物资中有酒精或者含酒精成分的医药品，经不起碰撞和摩擦，也来不得半点马虎。

17：30分，飞机在武汉天河机场落地时夜幕已经降临，周洁又一次看见候机楼顶那红润如梅的隶书“武汉”两个字，他心潮澎湃无以言表。搬运工正在卸货，坐在驾驶舱休息的周洁再一次想起当年被救出灾区从这里走下飞机的时候的自己，想起手拉手一起逃命的湖北同学，想起那位叫梅哥的机长，此时此刻，他似乎正握着武汉人的手，握着梅哥的手道一声“珍重”，就像当年他们握着周洁的手说：“别担心，有我们”一样。

飞机卸完货物做了检查保养，周洁就要准备返航了。此时的天河机场依然灯火通明，依然有川流不息的工作车辆，依然有呼啸而起的飞行航班。武汉已经有多少个这样不眠之夜了，武汉还需要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才能消灭疫毒呢？

回到南京已经是深夜，这一天下来，他思绪万千，一年也发不了几条朋友圈的他，轻轻地在手机上记录下了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就是本文开头的那段话。因为疫情，周洁没有回家，一个人又住回了酒店。春节前他就一直在外飞行，加上眼下疫情形势依然很严峻，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这一天，是他儿子一周岁生日，他很想回家亲一亲孩子的脸颊，想得难受了，就让妻子拍下了儿子熟睡的视频给他看。周洁看着熟睡的儿子潸然泪下。儿子红红的脸庞又让周洁眼前浮现起武汉机场候机楼顶熠熠生辉如楚梅花开的“武汉”两字，幽香在周洁心底里弥漫着，弥漫着。

“武汉加油！中国必胜！”周洁在心底呼喊！

叶航，上海第一财经编委、主任记者、上海作家，上海交大媒体与设计学院硕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兼职教授、华东政法大学传播学院硕士生导师。著有《塑造数字中国》、《感觉飞翔》、《财富的真相》等。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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