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亦译作希姆博尔斯卡),波兰最受欢迎的诗人,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评价其“通过精确的反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
辛波斯卡曾在文艺评论杂志《文学生活》做过28年编辑,这期间杂志开设了一档名为“文学信札”的专栏,用以回复投来稿件的作者。
在这些回信中,辛波斯卡再次展示了她功力深厚的毒舌,毫不留情地向那些“烂稿作者”开怼。
在辛波斯卡看来,“这并非无可挽回的行刑”,况且她自己的文学之路也是从糟糕的小诗和小故事起步的,“泼头冷水常有醍醐灌顶之效”,自己只是努力教给他们一些常识,鼓励他们认真思考自己写出的文章,并来一点自我批评。
不过,多年以后回看这些酸爽的文字时,辛波斯卡也产生了新的感觉——“‘信札’的趣味性要高于它的教育意义。”
以下文字就来源于这些信札。
乌宾: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文学家?您提了一个麻烦的问题。就像一个小男孩问,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妈妈说,过一会儿再给他解释,因为现在自己很忙。这时小男孩缠磨:“哪怕给我讲讲小孩的头是怎么生出来的啊。”……怎么办,试试吧,那我们就告诉您“头”打哪儿来:要成为文学家,首先得有点儿天赋!
H.C.:没有文学天赋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很多聪明、睿智、高尚且在其他领域有过人之处的人也没有。当我们说某篇文章毫无价值的时候,我们并无意冒犯任何人,也不想使得他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重要的是,我们不能总是以中国式的委婉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以前啊,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中国人会告诉那些不太幸运的诗人几句话!大概是这样的:“您写的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倘若出版,它耀眼的光芒定会令整个文学界黯然失色,而其他同样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将会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芭西卡:“我的男朋友坚信,我这么漂亮是写不出好诗的。你们觉得,我附上的诗怎么样?”我们觉得,您的确是个漂亮的姑娘。
玛丽娜·Z.:“你们随便改吧,只要出版就好!”——我们大改特改,结果改成了《洛桑之歌》。不幸的是,它早就被出版了。
(注:《洛桑之歌》是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的诗集)
热戈塔:如果我们出版了你的作品,请告诉我们卡其米日·普什德韦·泰特马耶尔现在的地址,这样我们就可以寄给他百分之八十的作者版权费了。
托马斯·K.:“我在偶然间写出了二十首诗,我想将它们出版……”不幸的是,伟大的巴斯德曾说过一句真理,偶然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灵感的缪斯是精神错乱时才碰上了您。
尼科德姆·R.:如果您的名字真的叫尼科迪默斯,那下周就是您的命名日了,向您致以最诚挚的祝福。当女士们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饺子的时候,您可以在男客人们的簇拥中读您的《单身汉警句》。也许我们有些老派,但我们坚持认为,女性不必听到所有东西。
亨·泽特:您故事中的女性有着不同的名字,但除此之外她们千篇一律,这种同一性是非常无趣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的祖国有无数不光漂亮,而且勇敢、令人难忘、幽默、迷人的女性——她们如此优秀,甚至放眼世界也脱颖而出。只是她们运气不好,不能被写进我们年轻人的文章里。在文中,脑子有坑的女性形象是多数,她们被剥夺了思想,完全就是用来引起怜悯的工具。那个不得不与她们交谈,然后写下这一切并寄来编辑部的男孩真是不幸。您有才华,但没有女人缘。
卡里:我们相信,所有出现在这篇文章中的女孩都源自生活,并且和作者在一起过。然而这一切并不会开花结果,因为女孩的数量并不一定会改善作品的质量。司汤达先生在这方面的经历更加悲惨,但或许因此他才花了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女性,将她们彼此区分,并就爱的本质提出一些至今依然适用的看法。就这样。
J.G.:女士,当您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在不久前而已),是否喜欢关于模范乖乖女的诗?我们是不喜欢的,所以当被告知要评论这种东西时我们眉头都皱起来了。我们更喜欢关于不太完美的孩子或是熊孩子的诗。我们早就知道,诗的最后一节一定会升华主题,讲述一个道德规范。真为难,但在之前的所有小节中,缤纷的冒险和被禁止的口号要应有尽有!是如今的孩子品味不同了吗?这会是20世纪最大的惊喜。
阿塔:那些优雅又充满宫廷式夸张表现的诗歌令我们陷入幻想。如果我们拥有一座城堡和周边的土地,您八成会是管理女诗人的御前官,会嗟叹玫瑰花瓣迎来苍蝇这位不速之客的懊恼,还会赞扬我们用温柔的手指将那丑八怪赶下了秀美的花瓣。当然,那位讲述用酸菜肉毒死十二位叔父的诗人被当作毫无天赋的人扔进地牢。最奇怪的是,关于玫瑰的短诗堪称杰作,而关于叔父的诗则毫无文采……是的,是的,缪斯女神从不在乎伦理道德,总是喜怒无常,有时也会青睐平庸之作。但一个诗人至少要用本时代的语言写作。您的诗歌从形式和概念上来看都十分古老,特别像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纪的姑娘写出的。难道这是您从曾祖母的日记本中抄录的诗句?
Zb.K.:在三首简单的诗中你使用了如此多的崇高的词汇,恐怕如今任何一位真正的诗人一辈子都用不了这么多。“祖国”“真理”“自由”“正义”,这些词是有代价的。它们是由真实的、不能被笔墨仿造的鲜血凝结而成的。如果一个人不能将这些词与独立的反思联系起来,最好以后还是把它们删除吧!
卡尔.M.(森济舒夫):当医生真好,无论什么症状,他们都能开出药方。但波尔法公司没有为我们这一行造出任何灵丹妙药。所以我们建议您餐后服用“波兰语语法”,每日三次,餐后服用。
(注:波尔法公司,一家波兰医药公司)
B.K.L.:如果因为一种表达的突然流行,而导致其他所有的近义词消亡的话,是很糟糕的。因为这没有令口语表达获得新鲜的血液,反而使之变得愈发贫瘠,剥夺了它的多彩性和灵活性。例如,已经很少有人说某些东西是“数不胜数的”“林林总总的”或“不胜枚举的”——都被统称为“很多的”。也越来越少有人说“浮现”“上演”“产生”或“展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发生”了。从您的文章来看,波兰语大概只有两百个单词,也就是说,它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语言。对于有些人,比如官方公报的记者来说,掌握这么多词就足够了。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的堕落正越来越具有传染性。
观察者:您指责我们糟践文学青苗。“对幼小植物应该细心呵护”——我们在您的来信中读到——“而不是像你们那样批评它们的弱点和青涩的果实”。我们并不赞成在温室中养殖文学幼苗。植物必须在自然环境中生长,提前适应环境。有时候,植物会觉得自己能长成参天大树,但在我们看来,它就是一棵小草,哪怕是最精心的呵护也无法让它变成一棵大树。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诊断错误,但是我们也不会拦着这些小苗生长啊,我们也不会把它们的根刨出来。它们可以继续生长,直到有一天证明是我们判断失误。我们会很激动地承认自己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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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姆博尔斯卡信札 作者: 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 译者: 李怡楠 龚泠兮 东方出版中心20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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