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人的爱上反派,因为相对于那个永远正义强大荣耀的英雄,反派们才是寄放他们失落与愤怒的最好容器。
上世纪80年代,传统的超级英雄电影陷入低潮。DC公司的金字招牌《超人》系列的第四部仅仅拿到了一千五百万票房,仓促封箱。显然观众们已经厌倦了坚定强大的英雄和邪恶但愚蠢的恶棍们年复一年的缠斗。伴随着1986年艾伦·摩尔的作品《守望者》和弗兰克·米勒的《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这两部漫画作品的横空出世,超级英雄正式进入“黑铁时代”。正如好莱坞著名编剧罗伯特·麦基所说,“故事是生活的比喻,故事必须抽象生活,提取其精华,但又不能成为生活的抽象化,失去实际生活的原味”——人们渴望更为复杂和现实影射的故事,而不是两个孩童般天真的肌肉男激情对打。
《守望者》一反传统英雄叙事,把英雄的失意、沮丧与亦正亦邪展现出来
不过对于向来担心步子迈太大的好莱坞来说,顺应潮流直接黑化超级英雄实在太为冒险,原本在故事里充当工具人的反派成为了这次实验的对象。1989年,由鬼才导演蒂姆·波顿执镜的《蝙蝠侠》上映,影片中杰克?尼科尔森饰演的小丑既是犯罪天才又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如同一个致命的玩笑,相较之下,延续了正派高大全形象的蝙蝠侠反而沦为陪衬。这部电影狂卷五亿美元票房,并且将小丑送进了反派名人堂。
三十年后,由杰昆·菲尼克斯主演的《小丑》个人电影拿下第7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成为历史上第一部获得欧洲三大电影节最高奖的漫改电影。2008年诺兰的《蝙蝠侠:黑暗骑士》上映后,人们说“希斯·莱杰之后无小丑”。然而时间再次证明,小丑的狂笑总能盖过英雄的魅影,一次次击中我们。
上世纪末《神奇宝贝》中火箭队登场时的口号仿佛一句宣言,中外影视动漫作品中越来越多的反派角色成为了可爱或迷人的存在。应了陈佩斯在小品《主角与配角》里的那句台词,“你管得了我,还管得了观众爱看谁吗”。法国新浪潮导演的戈达尔曾说,电影是每秒钟24格的真实。面对今天反派的流行,与其一味斥责这是价值观混乱导致的世风日下,不如说这种集体症候恰恰是撕裂的社会现实投射下的一道复杂而暧昧的阴影。人们需要反派,就像人们需要英雄一样。
火箭队的经典台词:“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保护世界的和平”
一名传统反派的自我修养
英国理论家福斯特在提出扁平人物和圆型人物的概念时,并不认为认为两者有明显的优劣之分,相反他强调扁平人物容易被记忆和辨认。在早期的中外影视作品中,不约而同地将反派脸谱化处理。无论是传统的好莱坞电影还是中国样板戏,都承担着道德教化的功能。这类作品在面对受教育程度参差不齐的受众时,往往选择牺牲掉对于反派人物的着墨,来换取观众们对恶人的厌弃。换言之,重要的不是恶棍,而是恶棍身上所携带的需要被批判的价值。
用今天的视角来看,诸如“周扒皮”、“南霸天”、“胡汉三”这样的反面角色无疑是单薄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失败的。陈佩斯的父亲陈强,著名的反派专业户,分别在《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中扮演黄世仁和南霸天,多次因为观众太入戏而遭遇人身危险。时至今日当我们提起这些名字,脑海中仍然能浮现出清晰的恶棍形象,这恰恰是反面人物在当时的语境下作为批判性道德修辞的成功。
陈强在大型歌剧《白毛女》的演出中,因表演逼真曾被入戏太深的战士用枪瞄准,所幸被及时发觉而未造成悲剧
在通俗影视作品中,反派的存在仅仅是正面角色的反义词。超人是高大英俊的,他的敌人就是丑陋猥琐的,小兵张嘎是机智的,汉奸们就是愚蠢的。这些被创造出来的反派仅仅以他者的形式存在,他们的意义就在于用自己的假、恶、丑反衬英雄的真、善、美。正如欧美童话中的恶龙或老巫师,往往以自己的死亡见证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生活。此外,一个时期的影视作品必然带有一个时代的历史烙印。其中美国好莱坞电影工业更是熟稔地将意识形态炮弹表达包装在一个又一个英雄故事的糖衣中。通过将反派在荧幕上击败,完成对于这些反派所代表的群体的想象性消灭,是好莱坞惯用的扎小人式精神胜利法。
漫威电影宇宙的发家之作《钢铁侠》系列中,钢铁侠的诞生是被一群中东恐怖分子绑架,他的宿敌满大人也变成了留有本拉登同款胡子,扛着AK47出场的中东大汉。然而如果我们回溯钢铁侠的起源,诞生于冷战时期的托尼·史塔克原本是在东南亚视察兵工厂时被越共士兵抓获,满大人则毫无疑问应该是个中国人。中国电影市场重要性日趋显著的今天,在伤害中国人民感情还是伤害中东人民感情这个问题上,漫威公司显然毫不犹豫。
托尼·史塔克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传统反派都遵循这些基本修养,历史往往对那些另类的反派网开一面,并且被这些反派带入新的历史。当年《林海雪原》公映后,土匪头子座山雕成了很多孩子的喜爱,一时还引来“(这些人物)肯定是不成功的,没有起到反面人物的反面教育作用,没有使孩子们对这些匪徒恨之入骨”的批评。2014年徐克翻拍的《智取威虎山》票房口碑双赢,梁家辉的“座山雕”凭借其枭雄气质又圈了一波粉。
究其原因,这两部影视作品反派叙事的重点,并不是以“座山雕”为代表的土匪如何恶,而是强调杨子荣与座山雕的斗智斗勇。观众们的视点也自然从反派的恶行漂移到正邪之间你来我往的比试。在西方影视作品中,无论是《猫和老鼠》中的汤姆与杰瑞,还是《雷神》中的托尔与洛基,也都采用了这种喜剧化的叙事逻辑。甚至还在这种斗法中进一步衍生出心心相惜的特殊感情,从而涌现出一大批正邪CP。
汤姆和杰瑞,一对相爱相杀的CP
时代在召唤
如果说反派的喜剧化,是中西方影视作品中各自受民间通俗文学影响后不谋而合的共识,那么反派的悲剧化则更多是晚近的域外经验。在古希腊的戏剧传统中,悲剧具有无上的崇高地位,而喜剧则是平庸的。因此即使是在西方,从两千多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开始,“那些罪恶的卑劣的灵魂不能成为悲剧人物”在美学中就已经成为定论。简单来说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西方学术界在理论上开始承认反面人物充任悲剧主人公的可能性,要迟至19世纪。悲剧化反面人物叙述是一种难度系数颇高的“刀刃上的艺术”,今天最为流行的一些欧美影视作品中的反面人物,伏地魔、小丑、达斯·维达、万磁王都是这一类型的反派人物。他们并不是天生的坏人,而是在因为社会结构性的问题所酿成的个人悲剧。
《星球大战》里的达斯·维达,用了十年时间让自己成为优秀的绝地武士,维护和平,却换不来母亲的命
与传统的反派人物相比,创作者并不简单停留在表现他们如何作恶上,而是将大量的笔墨“浪费”在描述他们成为恶棍之前的生活经历。一旦将被剥离的记忆重新赋予反派,他们就不再是从天而降的没有过去的纸片人,每一个反派的身上就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爱过、恨过、经历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
假使反派的恶行是有迹可循的,也就意味着观众们可以沿着反派的心理历程去追溯一个恶人的诞生。当反派看似疯癫和不正常的行为被纳入现代文明的框架中来理解,反派身上的危险性和神秘感也在一定程度上被解除了。
伏地魔汤姆·里德尔从小被父母抛弃,在麻瓜世界的孤儿院中长大。小丑是一个失败的喜剧演员,一天之内怀孕的妻子因为黑帮仇杀丧命,自己也因为偷盗时被蝙蝠侠和警察围捕,惊慌失措下掉入化学药剂池。万磁王因为犹太身份而在二战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长大后又因为变种人身份失去自己的妻儿。
伏地魔的少年时期
正如小丑的名言“只需要一个糟糕的一天,最理性的人也能成为疯子”,当反派的往事以近乎残忍的方式铺陈在观众面前,每一个观看者可能都要扪心自问:如果我经历了这些,我还能保持善良吗?
传统反派已经不能满足观众的需要,超越了单一的道德教化,时代呼唤着新的反派降临。
作为镜像的反派
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在著作《悠游小说林》中提出了“模范读者”和“经验读者”的概念。模范读者能够超越自己的情绪,全身心的进入到文本中去,而经验读者则无法剥离自己的经验和背景,常常拿文本做容器来储藏自己来自文本外的情感。
对于绝大多数电影观众来说,艾柯的论断同样成立。我们在观看电影的时候,往往还是在看自己。就像电影《前任3》从艺术角度来看,是毫无疑问的烂片,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票房大卖,与其说贡献票房的各位是在看电影,不如说是借着那两个小时的黑暗,偷偷回忆那些年错过的大雨。
《前任3》收割无数眼泪
反派的流行,一方面当然是编剧在反派叙事策略的调整,另外一方面是人们在反派身上看到了自己情感的投射。现今流行的反派,几乎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社会边缘人,不仅承受着生活的重担,还有旁人投来的歧视和冷眼。
近年热播的动漫《一拳超人》中就塑造着这样一群“怪人”。故事中英雄们享受着政府的津贴和商业集团的青睐,他们如同现实生活中的明星一样有着众多的粉丝团体。而另一边,被市民厌弃、被英雄们驱赶的怪人,他们生活在城市不见天日的角落,只能与垃圾相伴为生,身份标签成了划分社会阶层的鸿沟。故事中有一位天赋异禀却立志成为“怪人”的人类——饿狼。借着这一角色,作者发出了对于英雄社会的怀疑:因为生而为“怪人”,就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利?
《一拳超人》
英雄和怪人,构成了主流与边缘的隐喻。有网友曾对近年影视作品中正派与反派的性格特质进行对比,发现反派总是意志坚定、目标远大、勤奋刻苦,但永远逃不出失败的命运。而正派仅仅因为自己是主角,哪怕天资平平,懦弱无能,也会一路顺风顺水。反派的流行是社会结构性失衡的镜像。越来越多人的爱上反派,因为相对于那个永远正义强大荣耀的英雄,反派们才是寄放他们失落与愤怒的最好容器。通过选择这些离经叛道的反派,人们表达着对既有秩序的不满,同时也是对于英雄/主流叙事的逆反和拷问。
随着反派角色的咸鱼翻身,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又被摆上台面:影像会在多大程度上侵入现实?
2012年,美国科罗拉多州《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首映时发生枪击事件,凶手霍尔姆斯在被捕后多次表示,小丑就是自己的精神偶像。这一事件的发生使得“小丑”这一角色招致大量批评。而今年电影《小丑》的大热再次引发担忧,批评者担心,《小丑》在威尼斯的加冕会不会再次导致暴力性事件的发生。美国各州影院更是如临大敌,要求观众不准着奇装异服进场,安检和警备力度都快赶上春运了。
《蝙蝠侠》首映枪击案的凶手
不过目前为止,并没有确凿可信的研究证明,影像中的邪恶会加剧现实中的黑暗。用反派的流行来解释暴力的滋生显然是本末倒置的——不是反派的魅力吸引了现实的模仿,恰恰是反派对现实的模仿使得他们重新获得魅力。一部拥有深入人心的反派形象的影视作品,并不比那些温情脉脉的合家欢电影更危险,真正危险的是忽视人们想借由反派发出的声音。
如果我们对这一深刻的现实危机仅仅只会作出“Why so serious”的评价,那才是小丑们诞生的时刻。
来源:凤凰网文化
编辑:李添奇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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